迟榕的一颗心忽提到了嗓子眼来,如果校内的先生患了病,那学校势必要解散人员,结束学期,十万火急的请各位小姐们毕业。
她还没读几年的书,便要被这飞来横祸赶回家里去了。
迟榕虽然对读书没有太大的兴趣,可有书不想读和读不了书,却是两码事情。
心下正想着,班导刘立人又抱着一叠白纸进了教室,他点好人数,一人一张逐一发下,定睛细看,却见是印着“意向书”三个大字的表单。
刘班导站在讲桌前说道:“诸君,毕业在即,校方需要大家填一填这份单子,用于存档,还请诸君配合。”
迟榕细细看着表单上的空格,除姓名性别年龄以及详细家庭住址以外,还要填写家庭构成,除此之外,再无其他问题。
这哪是什么意向书,这分明是一次信息采集,是要为了即将到来的戒严做准备了!
迟榕一一如实填写,因为伤着手,字写得又大又斜,已是超出了空格线。
好不容易填完最基础的内容,将要写到家庭方面,她却犯了难。
迟榕于是举手问道:“刘先生,请问这里我该如何填写?”
刘立人背手走过来,只见迟榕空着家庭住址和家庭构成两栏,正是难以下笔,犹豫不决。
迟榕磕磕巴巴的说:“刘先生,我的情况吧您是知道的,我该写娘、娘家还是夫、夫家?”
刘立人略一沉吟,随后道:“夫为妻纲,你写吴公馆罢!”
教室内本就安静,迟榕这番问题教所有人都听得清楚,得了刘先生的答复,女生们皆是笑嘻嘻的起了哄。
见学生们此状,刘立人立刻镇压道:“诸君,请安静!”
刘立人如此积极的维护迟榕,其实是受过了吴清之的意。
这位吴老板常连线他,私底下派人送礼物,更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为他提了薪,明里暗里,意思铺的明白,非要他把吴太太照拂顺意了才行。
这是吴清之暗中对迟榕的保护,她虽不知,却也早已不复当初的忧心与羞怯,再也不怕别人议论她的长短。
迟榕于是置若罔闻,手里夹着笔头,一笔一划,歪歪扭扭的在纸上写字。
家庭住址,城东,凤凰栖路,17号,吴公馆。
家庭构成,丈夫,吴清之。
国文先生告假,还有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向书,让所有人都多多少少的猜出了些许端倪,于是这一整个白日,校内的气氛皆是有些肃然。
其实大部分学生面上虽然紧张,却不心急,她们什么也不怕,只怕染病。
读得起女校的女孩子大多都是门第里的,哪怕封校回家,她们也照样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,甚至还能再趁机社交社交,寻一门好亲事,从此嫁做人妇,在夫家享清福。
对于这群千金小姐而言,读书也只是一种潮流。
可是总有例外,迟榕的班上有几个平头百姓家的姑娘,是家里砸锅卖铁凑学费送进来脱盲的,要是没了书读,她们便只能去找工作。
人各有命,大富大贫,大喜大悲,在这突如其来的瘟疫面前,都显出极为**的刻薄来。
放学时,吴清之一如往常的来接,迟榕便把今日之事告诉了他。
吴清之说:“迟榕,以后不可外食小吃了。”
他说罢,又怕迟榕忍不住嘴馋,遂再补充道:“你想吃什么,全都告诉厨房,教他们去学做。”
迟榕鼓着腮帮子,与他抬杠:“怎么在你心里我好像只知道吃吃吃,我现在很焦心,真的很焦心,要是真没书读了我去哪?”
吴清之觉得她置气的样子也可爱,只在她嘟嘟的小脸上戳了戳,像戳一只松鼠的小脸:“迟榕,你若是闲不住,便考虑一下我之前说的,来商行做事,也能多学一些东西。
他说得很有道理,这种专为有钱人家小姐开办的女校,根本学不到任何真才实用,只是为无所事事的女孩子们提供一个消遣的去处罢了。
算数只教些基本算法,国文念的是之乎者也,英文更是不如吴清之讲的详尽。
迟榕自入了吴公馆以来,深受吴清之的熏陶,只见他文韬武略百般精通,实在教人敬佩。
迟榕对自己学识上的匮乏心知肚明,既有了这样一位出众的丈夫珠玉在前,她若是胸无点墨,只怕是要被人取笑。
迟榕觉得她被嘲笑倒不要紧,可左右不能连累了吴清之。
这番想来,迟榕倒也真动了进商行的心思。
可她嘴硬,总是不肯大大方方的应下,只哼唧起来:“那你可要开足了薪水,不然我可要另寻岗位。”
吴清之失笑,知道迟榕已是有了主意,结业后定是要来他身边做事的。
可他偏不知足,非要再多看一眼迟榕脸红,于是还要轻轻慢慢再挑一挑迟榕的志气,只等她闹一闹:“迟榕,跟了我,便非要受我的**不可,你可要凭本事了。”
果不其然,他这话说得暧昧,一语双关。
迟榕登时烧红了脸,一开口,果真是遂了他的意,是娇滴滴的嗔怪:“什么**不**的,你真讨厌,我再也不和你说话了!”
第51章同床共枕
自国文老先生告病假已过去有许多时日了,校内众人皆是心照不宣,可都在心底苍茫茫的倒数着数,只等人走楼空。
眼看着临近端午时节,暑气燥热,佣人已将铺盖换成了蚕丝制的薄被,但迟榕还是好几次在半夜里热醒。
俗话说心静自然凉,迟榕总静不下心来,自然也凉快不起来。
近来,迟榕最期盼的时刻便是坐车和洗澡。
自从入了夏,迟榕总喊热,吴清之怕她中暑,便早早的换了一辆黑皮敞篷的雪铁龙汽车开,从前的别克只有下雨天才发动。
每天上下学时,车子急行,凉风自然逆行,一路上凉风拂面,实在痛快。
而冲澡则是一个成本更低的解暑办法,热水淋头而下,仿佛把全天的闷热冲刷了个干干净净,洗罢迈出蒸汽氤氲的浴室,便又得了通身的凉爽。
可三更半夜的,哪有人会摸黑去冲凉,更何况门外还睡了个人,她再怎样热着也不好打扰到吴清之的睡眠。
迟榕转醒,只觉得口渴难耐,索性睡前在小书房里放了一壶凉白开,她于是爬下床,直抱起水壶对嘴喝,一口气吨吨吨的海灌下去,左右是再也睡不着了。
“闷死了……闷死了……”
迟榕痛苦的哼唧着。
迟榕这般反反复复的念叨,却不是因为她娇气,而是这小书房入了夏后,就变得特别的不宜居。
此间朝北,本是阴面的屋子,不烤不晒,按道理来说,该是间凉爽的小间,可岳安城的大河在南,夜风全从南面吹来,这小书房哪怕洞开所有的窗子,也是徒劳。
迟榕轻手轻脚的打开房门,只见大卧室里昏昏暗暗,唯一扇落地窗打开,拉着白雾似的薄纱帘,月光照进,纱幔随风飘动。
一阵凉意袭来,迟榕迎风,舒舒坦坦的打了个激灵。
“……嗯?迟榕?”
一道人声在夜中响起,模糊而轻缓。
是吴清之。
迟榕自知他浅眠已成习惯,便极力压着动静,连开门都并未发出声音,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醒的,难道是闻风而动么。
迟榕讪笑一下,转向大床方向。
只见吴清之撑着一条胳膊坐了起来,竟是**着上半身,肤白如映雪似的。
这决不是可以称为秀色可餐的胴体,吴清之大病已久,如今还在康复期,身子仍是有些清瘦。
只幸亏他始终生的是一副北方人的骨头架子,宽肩窄腰,高高大大,虽瘦却不弱。
这样的削肩,还有那附着薄肌一层的裸身,隔着半透明的夜色,似视非视,竟凭空显出几分色气来。
迟榕的脸腾的一下子升了温。
“你你你你你你怎么**衣服呀!”
迟榕低低的惊呼起来。
“热。”吴清之声音低哑,带着些沉沉的困意,“迟榕,可是里屋没风,将你热醒了?”
迟榕不假思索的答了,她正准备去寻一间朝南的客房过夜,却不想,吴清之说道:“迟榕,来这里睡。”
他拍拍大床,很是正经:“就在这睡。”
迟榕以为是她听错了话,舌头即刻便打了结,磕磕巴巴的无法将话说得利索:“这样不好吧,男女、男女授受不亲……你懂的吧……我洗把凉水脸就接着睡了,还没热得那么严重。”
谁曾料,吴清之竟窸窸窣窣的翻身下了床,迟榕见状,立刻捂住眼睛。
“我什么也没看到!”
她感觉吴清之正朝这边走来,要把她搂住,他的手和皮肤在半夜里是微凉的,碰一碰便觉得疏解。
“迟榕,我不想让你去睡别的房。”吴清之用温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,“大屋凉快,我们就好好的躺在床上。”
这般循循善诱,迟榕一举陷落。
回过神来时,两人已躺在一张床上,迟榕躺在靠近窗子的那一边,原本热得难耐,现在竟牢牢的裹着一条蚕丝被子,作成茧状。
她本是为了寻凉睡觉,现在却反倒是更睡不着了。
可再看那边,吴清之躺在她的身旁,呼吸均缓,已是困极。
这几日岳安城瘟疫更盛,听说有几家作坊的制皮工人也染了疟疾,为防止传染,除了安置工人外,不得已之下,更是要将一大批皮货全数销毁,吴清之为此整日奔波劳碌,费心费神。
难怪他易醒,心里揣着一百件事务的人总是睡不沉的。
只有无时无刻不绷着一根根神经,困是一瞬的,醒也是一瞬的。
迟榕悄悄从被子里探出脑袋,她望了一眼吴清之的睡脸,只见他眉毛微蹙,大约在梦里也不安宁。
迟榕忽想起她嫁入吴公馆时,见吴清之的第一眼便是在这张大床上。
那时的吴清之也拧着眉毛,险些丧命,迟榕身着喜服,只站在床边,心里甚至有些盼着他别再醒来,好让她有理由重回迟家。
不过是数月的功夫,现在他们二人竟然已是相伴不离,同床共枕。
许久,迟榕见吴清之好似睡熟了,便轻轻握住他的手。
“我可不是真的想牵着你的手,我是怕你做坏事。我握着你的手,你有动作我立刻就能知道,我就可以马上逃跑。”
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嘟嘟囔囔。
迟榕以为吴清之睡了,谁曾想,她刚收了声,那厢吴清之却忽的用力回握住她的手。
“迟榕,别跑,睡觉。”
迟榕被他吓了一跳,立刻就要抽回手来,谁知吴清之已是将她牢牢锁住,不得抽身。
“迟榕,我们慢慢来,好吗。”
黑夜里,吴清之的声音那般柔和,他平日里本就是君子如玉的模样,夜色朦胧中,更添十二分的克制。
迟榕慢慢的软下来,指尖扣在吴清之的掌心:“那你不准做坏事,不然我再也不和你说话了。”
回应她的,是夜中一声带笑的轻嗯。
于是迟榕小心翼翼的阖上双眼。
大屋里有微风吹来,带着丝丝凉意,绕过她的脚底心,还有露在蚕丝被外面的一小截腕子,催人入眠。
可那交握在一起的手,密不可分,连夜风也钻不得一丝缝子。
睡意更上眉梢,清风徐徐吹拂,迟榕终于耐不住,渐渐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