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只影系人间》小说由作者槿意绵绵所写,情节波澜起伏,细节描写的惟妙惟肖,小说的主人公是傅邺宁杜曼影,讲述了:名震天下的傅家三少竟然是个恩将仇报的人,跨越战火连天,我求他放了我父兄。他反手将我父兄枪决,还用卑劣的手段把我锁在金玉楼,极尽侮辱与折磨。寒冬雪月,怀有身孕的我被扔进烟花柳巷,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被冻死、饿死、还是痛死的。只记得鲜血染红雪地,像天地间盛开的红梅,煞是好看。如今我带孕重生,这个孩子就成了最...
爱恨纠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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胃口不好,午饭只吃了一点粥和青菜,又强忍着喝了些鸡汤补充营养。
我快步回到屋里,傅邺宁的薄情叫我生闷。
不成想易太太登门来访,也就是傅二小姐傅烟玲。
她浑身珠光宝气,大约三十来岁,这副贵妇气派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。
她容貌温婉,黛眉秀目,说话时总是笑吟吟的,让人无法生厌。
傅烟玲瞧出了我的局促,忙说,「此番是我冒昧了。三少……我代三少给你买了些衣服,不知你看不看得上。」
下人奉上一个锦盒,里面一套紫罗兰丝绒旗袍,触感柔软顺滑,颜色神秘而又梦幻。
搭配一双紫色棉布鞋,鞋跟很低。
我暗暗松了口气,幸好不是高跟鞋。
如今我暂时还不想让傅邺宁知道我已有身孕,所以各处都得自己留心。
其实这个孩子也好解释,从月份上看,大可以说成两月前的那次糊涂债。
这心思一浮现,我又忍不住骂自己低贱。
何苦要为这个重生带来的孩子寻找理由?
他爱信不信。
反正又不是她一个人的孩子。
正胡思乱想间,傅烟玲轻轻笑了声,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我有些歉意。
「多谢易太太,我很喜欢紫色。」
她将这衣服对着我比划了一下,甚是满意。
「不错,紫色的确衬你。」
傅烟玲还带来了许多脂粉用品和珠宝首饰。
「这样一张清丽的脸,怪不得邺宁喜欢你,就是脸色太苍白了,要多吃点。曼影,邺宁小时候吃了许多苦,如今他这样一副面冷心软的臭脾气,你要多担待些!」
面冷是有,臭脾气也看得出,只是我倒没意识到他心软,也不敢想象他会心软,更不会觉得他喜欢我。
但这样的柔声劝导我却拒绝不来。
「二姐,我不配为他做这些事,他恨我的。」
傅烟玲明艳的脸上拢上淡淡的愁云。
「前尘往事罢了。」
她紧紧抓住我的双手。
「曼影,邺宁心中是有你的。今晚的宴会,他要带着你,他要和全天下的人宣布,他有了妻子。」
这话太有分量了。
联想到傅邺宁走时愤恨的神色,还有上辈子的失望和绝望,百感交集之下,我喃喃张了张口,却什么也说不出。
6
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了。
傅烟玲派人给我收拾打扮。
旗袍尺寸正正合适,布料柔软华贵,穿上身格外舒适。
发型换成了后挽髻,洁白的颈间多了一条珍珠项链,色泽柔美。
脂粉多扑了些,遮掩住那过分虚弱的苍白。
乍一看,倒真有几分大帅夫人的派头了。
不再是深受宠爱的富家小姐,也不是锐意自由的女留学生,而是一个督军夫人。
出了金玉楼,看到广阔的街巷,心中有了些热闹的自由。
有几只孤零零的雁飞过。
也罢,无人怜惜,日子也需要过下去,总得振奋精神。
一部汽车疾驰而来,一直到我脚下才停。
一双长腿从车后座迈下来,傅邺宁冷眼打量我。
然后微不可见地点点头,似乎颇为满意。
「走吧。」
他替我打开车门,我弯腰钻了进去。
车子开动了。
从这一瞬间,我意识到,我跟过去的生活彻底决裂。
此后,我不再是杜曼影,而是傅太太了。
车子有点摇晃颠簸,载着我,驶向那雾霭迷蒙的远方。
7
宴会设在百利酒店里。
因着这样一桩荒唐任性的婚事,许多得力干将都颇有微词。
傅邺宁要让永军知道,要让天下人知道,他亲自选定的女人,不容他人置喙。
我自诩见多识广、颇具胆识,可即将到来的是一个评判我的修罗场。
心里慌了,脚下步伐也不稳,上台阶时居然错了脚。
傅邺宁稳稳扶住了我。
「慌什么?」
他示意我挽住他的臂膀。
余光中,我撇到他似乎微有笑意。
宾客们已到了十之八九。
宴席摆开数十桌,菜肴丰盛,小**致。
随着我们进入会场,喧闹的笑声停了。
那笑意在傅邺宁的脸上接续,只是冷冷的,空有一些威慑力,没什么说服力和感染力。
「新婚燕尔,邺宁多有冷落,希望诸位叔伯前辈不要介怀。」
一面容狰狞的中年军官呵呵笑了起来。
「邺宁,有权有势的男人都会玩女人,那盛军的许连平,都娶了八房姨太太了!但人家明媒正娶的,还是手下大将的女儿。你年纪小,容易被女人忽悠,你喜欢她没问题,但这帅夫人之位,还是留给盛军大帅之女许珺罗罢!」
「刘叔既已定好了大帅夫人,我这大帅是不是也要让给你当?」
刘将军恼羞成怒、目眦欲裂——
「我们这些老将打下的江山,不是留给你挥霍的!这娘们儿空有一张脸,连一个枪子儿都带不来,有许小姐相助,三足鼎立之势就可以破了你不明白?」
「如果这江山要靠女人来拿,那我不要也罢!」
傅邺宁脸色铁青,握紧我的手。
礼堂内渐渐有些骚乱声,许多元老干将都言辞不满。
傅邺宁猛地掏出手枪,击落大堂天灯。
许多家眷吓得尖叫逃窜,我的心也猛地一跳,但握着他温热有力的手,我还是没有退缩,甚至面色都没有变化。
这种镇定得到了傅邺宁的嘉许。
有个面色和蔼的军官开口说话。
「邺宁虽然年轻,但自他接任大帅以来,明察秋毫、杀伐果决,既能铲除内乱,又能掣肘廉军势力,把南域六城牢牢握在手中。他的才干有目共睹、毋庸置疑,傅帅既不愿意走捷径,我们作属下的自然也该追随,徐徐图之也无不可。」
说罢,他遥遥举杯,环顾四周。
「我敬夫人一杯。」
傅邺宁目光温和,闪动着感激的光芒,也接了一杯酒饮尽。
骚乱渐渐平息,有侍员前来上菜、清理残破的灯具。
孩子开始啼哭,妇人开始聊天,宾客们开始喝酒吃菜。
他们时不时瞥我一眼,但都没人敢再说话。
8
此后许多天,我都惦念着那一幕。
也许是那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,也许是掷地有声的维护,也许是紧紧握住的双手,又或者——是那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。
我产生了一丝错觉,几乎以为他真的爱我。
平心而论,傅邺宁长相极为英俊,那样的男子肯为你力排众议,对一个循规蹈矩、渴望新式爱情的女子来说,是很难抗拒的。
「你为什么要娶我?我确实不能为你带来帮助。」
瞧着我脸上的红晕,傅邺宁的讥讽是那样刺耳。
「杜曼影,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?我娶你,只是为了更好地折磨你。你知道自己没用,我那些将士们也不傻,如果不作威慑,只怕你早死透了。战事吃紧,我可没心思派兵护着你。你就算死,也只能死在我手里。」
他冷漠地说着,一双锐目紧攫住我,压得我喘不上气来。
他微抿的嘴角里透露着疏离,与那天微妙、温和而又亲近的笑意截然不同,我几乎以为这是两个人。
瞧,真实的傅邺宁并不爱我。
9
这半个月来,他从未与我同眠过。
这样也好,清静。
孕吐渐渐重了起来,有时吐着吐着,倒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了出来。
这日醒来,阳光已大好。
踱步下楼,正瞅见张妈端着一碗燕窝粥急急地走,险些撞了一身。
「哎呦,夫人,没碰着您吧?」
孕期身子困乏,嘴巴也刁,张妈每天换着法子给我补营养,我对张妈一直心存感激。
「我没事,张妈,您这样着急,是要去哪?」
「夫人,您帮着劝劝三少罢!这些日子以来,三少忙着处理公务,经常累得晕眩,又不肯喝补药,您帮忙劝一下罢!」
我倒不是想推辞,只是心里实在没底,但张妈已不由分说地把燕窝粥塞了过来。
傅邺宁正靠在客厅沙发里小憩。
正午阳光有力,在他脸上烙下柔和的光影。
凉润的水汽弥补了天气的干燥,令人感到舒适、惬意。
傅邺宁穿了一身月蓝色棉制长衫,显得分外儒雅。
我悄悄走到他身边坐下,那瑟缩微卷的睫毛就骤然张开了。
见是我,他似乎有些意外。
「喝口粥吧,补补身子。」
我舀了一勺燕窝,吹干冒出的热气,送到傅邺宁嘴边。
他没有拒绝。
「还不错。」
傅邺宁点点头,颇为嘉许。
离开了挺阔军装和西服,傅邺宁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。
他接过我手中的燕窝粥,小口啜饮着。
「三少!三少!」
有张皇急促的声音传来。
傅邺宁刚梳开的眉头再次皱紧。
进来的是他的秘书长程靖宇。
我对他没什么好感,上辈子押我进烟花柳巷之地的就是他。
程靖宇显然也很厌恶我,他防备地盯着我,嗫嚅着没说出口。
我心下了然,站起身来想要回避。
没想到傅邺宁拉住了我,稍用力一带,我就跌进了他的怀里。
我挣扎着想要起来,他的手紧紧箍着,令我动弹不得。
「是军事密报?」
程靖宇摇摇头。
「那有什么说不得?靖宇,她不单是杜曼影,她还是大帅夫人,这一点,你必须牢牢记住。」
许是他的口气有些严厉,程靖宇忍不住擦了擦汗。
「三少,许珺罗小姐约您在弓雨桥见面。听闻您娶妻,小姐不顾阻拦地穿越廉军辖地,到咱们永州来,想必吃了许多苦。您还是换一身西服,早点去找她罢,别让小姐等太久。」
「怎么?穿长衫便见不得人吗?」
我开口讥讽。
程靖宇出言解释,「夫人有所不知,三少许小姐同在罗国留学,平日约会都是着西式服装。许小姐吃了这许多苦,三少多用点心……也是应该的。」
我漠然。
当初我孤身一人,无权无势,从鸣溪赶到永州,不也是一个人吗?
「三少原来还需要讨别人欢心呢。」
傅邺宁本一副看戏的架势,此时冷了神色。
「夫人说的对,穿长衫,没什么见不得人。」
10
约莫过了两个时辰,傅邺宁就回来了。
汽车发出刺耳的嘶鸣,吵得人心焦气躁。
他胸前有星星点点的水渍,张牙舞爪的痕迹打破了长衫的儒雅整洁。
早知道让他穿西服了,深色的西服沾了泪,估计也看不出吧?
眼不见为净。
这样想着,我也就自觉转开了眼睛。
「张妈,给我拿身公服出来。」
顿了顿,又补了一句。
「穿长衫办公不太方便。」
11
那盆墨菊我没有让下人处理掉。
我终究还是太怜惜它了,看它开得那样落寞,实在不忍丢弃,就差人将它搬到了我的卧房里。
有了暖气的照料,开得越发骄人。
闻到这股淡淡的清香,胸中的气闷都被洗去不少。
许小姐是什么样的女子呢?她跟傅邺宁说了什么?
这个念头忽然就钻到了脑子里。
幽幽的,怎么也驱赶不掉。
我没想到三天后就见到了许珺罗。
那日,我照例给傅邺宁送燕窝粥。
刚下楼,就听到一阵激烈的哭闹声,紧接着是东西破碎的声音。
许是桌上的花瓶被打碎了。
一个年纪与我相仿,约莫二十一二岁的姑娘神情激动、满脸泪痕。
她是西式打扮,穿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,系着米色细褶绸裙。
身子微微发抖,不知道是不是冻的。
傅邺宁倒没有穿西服,而是一身普通的军务打扮。
他与那位姑娘采取对峙的站位,面色不佳。
空气突然静了下来,「哒哒」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突兀。
两人都注意到了我。
傅邺宁迅速掐灭了手中的烟。
「仔细别踩到碎片。」
这种无形的忽视和特别的关怀让那姑娘生妒,一双含泪的眼眸迅速而直白地盯向了我。
我忽然意识到,这就是许珺罗。
她并没有我想象的飞扬跋扈,这张脸本是温婉而沉静的。
只不过此刻情绪激动,眼底深埋着怨恨与不甘,这份温婉就显得有些单薄了。
「邺宁。我再问你一次,你真的要她不要我吗。」
她颤抖着的手指向我。
「珺罗,我从来只拿你当妹妹。」
「傅邺宁!我从来没把你当过大哥!只要你愿意娶我,盛军尽可归入你囊中,收复天下是早晚的事。」
许珺罗的口气渐渐软下来。
傅邺宁叹口气,
「这样靠女人的捷径,我不会走。」
「你!你宁可娶一个走私军火的黑心商人之女,都不要我吗?」
「够了!」
傅邺宁大声喝止。
「许小姐你说什么走私军火?我父亲是正经的药商,他不可能……」
「你懂什么?」
许珺罗走到我这边来。
「杜曼影!你以为你父亲是什么好东西?一个卖主求荣、卖女求安的小人罢了!傅邺宁,你娶了她,不怕九泉之下傅伯父难安……」
「我叫你住嘴!」
清脆的巴掌声那样突兀,许珺罗的声音戛然而止,如一只枯蝶跌落在地。
她一只手捂着脸,另一只撑在地上,许是被碎片割伤了,流出了殷红的血迹。
傅邺宁的脸绷得那样紧,嘴唇发青,似乎在克制一种积压已久的愤恨。
「傅邺宁,你会后悔的。等我与廉军联姻,你就等着兵败吧……」
她神色狂乱,笑得疯狂而又绝望。
卖主求荣?卖主求荣?
父亲并未背弃张帅,为何许珺罗要如此污蔑?
手中的燕窝粥端了太久,此时突然感到天旋地转,再也拿不稳。
「啪」的一声摔在地上。
12
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,我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轮渡启航的声音。
海浪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。
那是回鸣溪的轮渡。
海水那样湛蓝、清晰,闻起来有股带着腥膻的潮湿之气。
一种淡淡的烟草味侵袭而来。
他那样精准地闯入我的包厢,又强势地带我卷入他的世界。
海浪发出呜咽的声音,是谁也跟着落泪了吗?
悠悠醒转,才发觉那股执拗的烟草味并不是错觉。
「许小姐如果真的要和张明铠联姻,那盛军和廉军就会联合一起向南压迫,永军是支撑不了的!他们说得对,你应该娶许珺罗。就算你不娶她,也不能白白放走了她。我瞧她对你情根深种,留在这里,许大帅不敢轻举妄动的!」
及至话说出口,我才发觉自己竟出了那样一个歹毒的主意。
但这是最优解,傅邺宁不会不知道的。
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,嘴角浮出安宁的微笑。
他坐在床边,将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。
冰冷的指尖碰到了又硬又刺的胡茬。
「曼影,你能这样想我很开心。你醒过来第一句话不是问你父亲,而是关心我的事,我很开心。我欠珺罗的,我不想拿她作筹码,也不想让你看见她生气。战场上本来是男人的事,你就不要多问了。」
很抱歉,我要叫他失望了。
「许珺罗说我父亲走私军火,还说他卖主求荣,是什么意思?」
他温暖的眼神冷了下去,自顾自地说话,并未理我。
「曼影,你有了我们的孩子。」
我的心猛地一颤,他还是知道这事了,他会对此生疑吗?
「你昏迷了一天,我快被折磨疯了。幸好孩子已有三个月了,胎相稳定,要不然,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。你要好好照顾自己,把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。」
傅邺宁怜惜地吻了吻我的指尖,这样温柔的他让我觉得有些陌生。
一股奇异的温暖包裹着我,将内心的质疑和沉闷都压了下来。
「你不是总瞧不上那些靠女人夺权的军阀吗?怎么又鼓动我这样做。」
傅邺宁有些揶揄地看向我。
这样轻狂的话确实是我说过的,但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说的了。
我对傅邺宁说过这样的话吗?
脑袋昏昏沉沉的,我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些东西,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。
13
晚上,我久久才能入睡。
夜晚向来多梦,那些上辈子经常让我惊厥、悲叹、苦笑的乱梦,现在又齐齐回归了。
弄得我颠倒迷乱,短短一个秋夜,竟也惊醒三四遭。
上辈子、这辈子我都活得像个笑话。
有什么谜团笼罩在傅邺宁身上?
他明明恨我入骨,为何又待我如此温柔?
最重要的是,他到底为什么恨我?
许珺罗的话又有什么样的深意?
困扰我的东西太多太多,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。
我就像一个孤魂一样飘荡在大帅府里,几乎就想一走了之了。
傅邺宁歇在我身旁。
他睡得沉,许是这些日子太劳累了。
眉头皱得紧,额头竟也泌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难道他在梦中,也经历了什么痛苦之事吗?
闻到那股淡淡的薄荷烟味,我反而稍稍镇静下来。
这种味道曾令我如堕地狱,那些被他疯狂索取、掠夺的时光竟已那样遥远。
我惊异地发觉自己不再排斥这种味道。
就好像,我已经不再恨他了。
14
张明铠和许珺罗成亲的照片印在报纸头条。
男人笑得不露声色,女人笑得十分牵强。
但他们的结合,被称为「金童玉女、强强联合」。
最让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。
我陡然想起那个让人悲凄的午后。
杜曼影接受过新式教育,也曾那样高傲冷漠,对张明铠的十年狂热追求无动于衷。
在我印象里,他总是穿着浅色西装、带着金边眼镜,是一个谈吐得当、重情重义的好男子。
可那天下午,当我恳求他救我父亲时,他却卸掉了那种伪善。
果然,面具戴得久了,就会长在脸上。
等揭下来时,那原本的相貌便显得格外狰狞。
永军和盛军关系密切,就只差一个联合的契机,这当口如果挑事,很容易成为永军发兵的理由。
他一条条地跟我分析局势、利弊,得出的结论是为了我父亲得罪声势正大的永军不值得。
他说,「这是我父亲欠他的,也是你父亲欠的,必须自己偿还。」
当时我一心请求张明铠帮我,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,如今想起来,突然察觉很多信息可以拼凑在一起,渐渐有了真相的雏形。
卖主求荣?欠债偿还?
难道……这个「主」指的不是张帅,而是傅帅?
我父亲与故去的傅帅有恩怨?
一些刻在日常里被忽略掉的细节涌现出来。
小时候父亲给我讲故事,几乎只讲南方人文地貌。
他说自己是北方人,却常年备着南方吃食。
他明明对南域区域了如指掌,但又讳莫如深,不许别人提起。
在父兄入永军采购药物的那一晚,起夜时,我发现父亲房里的灯还亮着。
有什么事情非得半夜商讨?
当时我并未深思,只是想着让父兄抓紧休息,别累坏了身子。
靠近门边时,我听到什么「斩草除根……少不了这批……」
困顿迷糊间,我只是笑着喊道「爹!你们讨论什么呢!斩草除根,不知道的以为你们要去打仗呢。」
里面声音停了半晌,是哥哥回的我。
「你个鬼精灵,就会胡思乱想。什么斩草除根,我们讲的是甘草、芦根!父亲担心战事挑起,所以想从外商那里备下一批药物,免得百姓无药可用呐!」
如今细细想来,甘草芦根并不是什么稀奇药物,为什么需要到外商那里进货?
能从外商那里进的,恐怕只有……军火。
电光火石间,所有的细节都被贯穿起来,我几乎可以笃定,父亲曾是傅帅的人,而且,他背叛了他。
我无力跌坐在沙发上。
所以,傅邺宁才会如此恨我,他的下属才会如此反对我,张大帅和父亲才会毫不犹豫地丢下我,不敢做出丝毫抗争。
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强迫自己思量眼前的局面。
张明铠并没有容人的雅量。
他追求我十年,只怕不能接受我嫁给他人。
而许珺罗,显然也对邺宁因爱生恨。
他们两个人的结合,绝对是有意为之。
永军,岌岌可危了。
15
孕吐几乎没有了,但我的身子却明显有些沉重起来。
天是越来越冷了。
这几日傅邺宁每晚都同我歇在一起。
缩在他宽阔温暖的怀里,夜晚都睡得分外安宁。
许是前方战事吃紧,每天天才蒙蒙亮,傅邺宁就会起身离开。
我总是会被惊醒。
倒不是他的动作太大,只是我内心思虑过多。
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,它们在静静潜藏着。
这表面的安宁是虚的,一旦发动,就会毫不留情地碎掉。
我知道,每次临走前,傅邺宁都会悄悄地凝视我。
有时,额头会轻轻落下一吻,颤动的呼吸落在我的发间。
心就会扑簌簌地抖起来。
我很想知道,那眼神究竟是怎么样的呢?
是温和的、平静的、还是……憎恨的?
又或者,里面也会有一点点的爱吗?
我真的很想睁开双眼求证,但我并没有。
人非圣贤,但更非草木。
上辈子他对我的折磨切实存在,我很难彻底忘却。
但我父亲的亏欠、他对我的爱护也是事实。
我只是安宁地睡着,如他所言,好好地为他生下这个孩子。
内心的猜测我并没有向傅邺宁求证。
我不知道父亲具体做过什么,我也不知道傅邺宁受过怎样的苦难,我怎能奢望他为了我,放弃这段积压已久的仇恨呢?
但我知道,从现在起,我完全是傅邺宁的妻子,不是什么大帅夫人,也不是富商小姐,就只是傅邺宁的妻子。
16
今天傅邺宁格外贪睡,我都醒来了,他还没有动静。
终于换做我偷看你啦。
我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、眉峰、鼻骨、嘴巴。
是硬硬地、带有温热的触感。
他此刻在想什么呢?
为什么眉头紧皱着,嘴角却浮现出满足的微笑?
傅邺宁睡得沉,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我悄悄吻了他。
直到我穿好衣物,他还是静静沉睡着。
窗台下的墨菊已经残败不堪了。
原来真正的凋落是一瞬间的。
它不会给你时间注观察到今日少了朵花瓣,明日掉了片叶子。
等你回过神来时,它就已经是这样荒芜了。
明明十天前,它还开得那样娇艳呢,那时候,它就已经孕育着凋落的迹象了吗?
我突然就很沮丧。
茫然地裹紧身上的裘衣。
「在看什么?」
不知何时,傅邺宁已经换好衣服走在我身后了。
「看这株墨菊,竟突然间凋零了。」
「花期到了,自然要落的。你若喜欢,我再寻别的花给你。」
我笑了笑,没有搭话。
「收拾好东西就去吃饭吧,别饿伤了胃。」
傅邺宁轻轻揽住我,嘴唇印在我的发上。
「天天都是鸡鸭鱼肉,我吃腻了,没什么胃口。」
这话说出来,我都有些脸红,倒有几分「何不食肉糜」的意味。
「我的意思是油腻,不是真的腻了。」
傅邺宁揉了揉我绯红的脸,将几缕碎发拂到我的耳后。
「你想吃什么,我叫厨子去弄。」
「我想吃……素面!」
「什么素面?」
「就是寺庙里的那种咯!」
我笑得有些顽皮。
这里是永州中心,最近的寺庙离这里也有近二百里,我说去寺庙吃素面,显然是很刁钻、不现实的要求。
傅邺宁正在沉吟,我就笑嘻嘻地拉着他的胳膊。
「走啦。我说着玩的。」
傅邺宁却没有动。
「刚好我今日空闲,我们去吃素面。」
我笑道「别闹了。你今天穿的可是军装。」
每次处理军务时,他都会穿这种深色军装,今日已经起得晚,想必他的秘书长要等不及了。
「怎么?穿军装便吃不得素面?」
傅邺宁挑了挑眉,取笑我。
我哈哈大笑,积蓄在心里的烦闷一时之间全跑光了。
17
傅邺宁带着我从后门溜走,还是被侍卫逮个正着。
他们本来大声喝止,一看是大帅,又忙不迭请礼谢罪。
傅邺宁全然都没理睬,他给我带了瓶豆浆和鸡蛋,让我先吃点垫垫肚子。
我任由他闹着,直到车库外,他要了车钥匙,笑吟吟地喊我上车,我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。
「别闹了,等侍卫通传给你的秘书长,他指定骂你。」
「等他来,我们早走了。」
我央求道「别闹啦。程先生本就不喜欢我,你这样兴师动众,那我罪过可就大了。」
傅邺宁不答话,见我不动弹,索性直接把我抱进车厢。
我都没反应过来,人已经落到了副驾驶座位上。
车门「砰」地关上,他已经到司机的位置上,把车子发动了。
晨光如薄雾,袅娜地洒下,透过车窗,朦胧地飘了进来。
车子平稳地驶出来,因天气冷,觉得这青石板地也是冷的,就连光线也是冷的。
街边几家店铺已经开张了,有几个侍女端着盆子洗毛线,边洗边哈气。
远远地,我却彷佛能看到嘴里结成的冷霜。
不一会儿,整个镇子都被甩在身后了。
往回看,灯火一点一滴地亮起来,热闹都在后头,前方好似无人荒野。
我突然有点害怕——
「邺宁,我们这是要去哪?」
「去半石山上的寺庙里吃素面。」
我以为他是要带我去吃普通的素面,不曾想他竟真的要带我去寺里吃面,不禁笑着拒绝「邺宁,随便吃一碗面就行啦。」
傅邺宁并不说话,只是摇了摇头,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。
我突然有些笑不出来。
上辈子我们彼此怨恨,但当时他并不知晓我已有孕,程靖宇来时他也不在身旁。
究竟是不是他下令让程靖宇羞辱丢弃我还未可知。
如今一切重来,也许是因为有了孩子,我确信现在他是有一些爱我的,我也感念这份心意。
这些日子,想必廉军和盛军都有动作吧,他这样带我胡闹,也不知道会不会误事。
如果真去了寺庙,我一定要替邺宁求一份平安。
现在的身子容易疲累,这样胡思乱想着,居然沉沉睡了过去。
18
待我醒来时,车子已熄了。
邺宁不在里面。
我心里一沉,喊道,「邺宁,你在吗?」
车窗外一个高大的身影瞬间立了起来,他打开车门,笑着把我牵出来。
「天已经大亮了,山上风大,也不知你会不会觉得冷。」
傅邺宁的话有些迟疑,似乎是不舍得让我出来。
一个风头刮到脸上,裘衣领子上的毛就拂到脸上,暖洋洋地痒着。
已经是正午了,红枫掩映下,橘色太阳好似浸在了糖水罐头里。
白云温柔如絮,梧桐落叶在秋风里忽闪躲藏。
我又惊又喜,这样的景色,这样好的阳光和天气,哪里有一丝的冷气!
「我没有你说的这样娇气!天气正好呢!」
我欢快地踩着落叶走起来,回头眺望,隐约看到岗哨一排排在山路两侧摆开,已经缩成了一个个黑点,这些黑点让我觉得安心。
傅邺宁快步走过来,握紧我的手。
身后跟来了两个侍卫,不过并不逾矩,只是远远跟着。
渐入佳境,赤红枫槭的落叶落了满地,有积雨低落在傅邺宁鼻尖。
他笑着仰面,深色瞳孔里倒映出飘扬而下的红叶。
「那庙就在前面了。」
我朝前一看,山上树木间隐约露出砖红色的矮墙,似乎真是一座寺庙。
虽然穿的是平底鞋,但台阶走的多了,就觉得双腿似有千斤重,只能无奈笑着,站在原地不动了。
傅邺宁瞧见,不由分说地将我拦腰抱了起来。
「这样会不会压到肚子?」
我有些羞赧,轻轻捶打着他的胸口,「别闹,他们都看着呢。」
「谁看着?」
傅邺宁的声音远远送了出去,后面的两个侍卫瞬间顿住了脚步,视线都不敢往这看了。
我笑骂了他一句,奈何实在嫌累,也就由他抱着。
「邺宁,要不是怀着这个孩子,我肯定到战线陪你。」
「怎么,怕我一个人寂寞吗?」
抱着我,他既不敢太用力,又不敢不用力,所以只能分外吃力,声音都有点异样了。
「胡说,我怎么着也是药堆里长大的,能帮你照顾伤兵嘛。」
傅邺宁沉默了一会,发出闷闷的笑声。
「好,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就去。」
19
半石山上只是一座普通寺庙,既没有和尚主持,也没有寻常人来上香祈福,更别提什么素面了。
傅邺宁的人早就来检查过,庙前已有侍卫持枪站着。
我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,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里没有素面卖?」
傅邺宁强忍着笑意,肩一抖一抖的,「好啦,总不能饿到我夫人。我早查到这里没有素面,所以差人买了两碗面送上来。他们刚刚在生火温面,我们走上来正好可以吃。」
我们携手走进庙里。
佛寺建于山顶,云雾缭绕下俯瞰群山。
瓦片斑驳、朱漆脱落,庙里宝相也已经很有年头了。
但看着心里会莫名安宁,相信有一种微妙的庇佑。
我折枝为香,插到石香炉里,从左向右虔诚地拜了一圈。
「愿傅邺宁一世平安。」
我在心里默念着,我们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,只是被迫缠在了一起。
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生下这个孩子,然后离开。
也许不久战火就会蔓延开来,我对他没有任何助力,只希望他能平安无事。
「许了什么愿?如果和我没有关系的话,就不陪你来还愿了。」
我嘻嘻一笑,「那咱们傅大帅还需要拨冗来还愿喔~」
吃着热乎乎的面,我的心里并不快活。
即便在佛光环绕的庙里,我都怕得厉害。
「邺宁。」
「嗯?」
「许小姐和张明铠已经联手了吧?张明凯只是看起来像书呆子,但他行事果断,手段颇为狠辣。你要小心。」
傅邺宁停下了吃面的动作,微微一笑。
「你对他倒是很了解,不过我不是很喜欢你直呼他的名字,听起来你们很熟。」
我思忖再三,终于把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。
我直视着他,目光温和而又坚定。
「邺宁,你休了我吧。张……先生,他,他是个小肚鸡肠之人。他曾经追求过我多年,我怕他会和许小姐联手陷害你。我看许小姐并非真心实意想嫁给他,如果你肯服软,她未必不愿意回头找你……」
我自顾自说着,垂眸盯着青石板地面,全然没有留意傅邺宁的神色越来越难看。
他将筷子猛地一摔,一支筷子飞在石柱上,另一支重重摔落在地。
傅邺宁将面狠狠敲在地上。
逼我抬头看着他。
他的眼里烧着怒火,那些宁静的温柔之意全都消失不见了。
「杜曼影!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?你滚去见你的张明铠,让我去求许珺罗回来?让我娶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之后,再去求娶别人的夫人,让天下人看我傅邺宁的笑话,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?你不会还想说,让我的孩子叫别人爸爸,还是说,你这肚子里的孩子本就不是我的!」
「啪」的一声,一个耳光结结实实打在傅邺宁的脸上。
我有想过他会拒绝,但没想到他会讲出这样一番混帐话。
我浑身抖着,气血上涌,这才是我熟悉的傅邺宁!
霸道、冷漠、孤高,一如既往地不信任我、恨我!
20
回程一路无话。
刚下山,就有大批卫兵设了关卡。
仔细一看,果然是程靖宇亲自率人在此等候,面色郑重,应是有要事相商。
他几次三番欲开口说话,只是瞟见我总是很迟疑,也许还有一些鄙夷和愤恨。
傅邺宁视若无睹,冷哼了一声。
「派人送夫人回去。」
一定是军事密报,我心里实际很担心,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,任由汽车载着我走了。
余光中,傅邺宁的藏青色呢料制服越来越远,渐渐缩成了一个黑点消失不见。
回想起程靖宇那铁青神色,我的眉突突跳着。
是不是前线有什么事情发生?
邺宁不肯用我的法子解困,他又如何抵抗两军联合压迫?
心烦意乱如坐针毡,我不住催促司机开快点。
司机却说已经是最快了。
这条路怎么这么漫长?路上怎么这么颠簸?
如此胡思乱想下,竟然晕了车。
回到金玉楼,只觉得又困又累,身子沉重。
只是倔强等着邺宁回来,一直等到日暮西斜,都不见踪影。
傅邺宁似乎在有意避着我,最近都没有歇在我这里。
偶尔见到他,也是匆匆打个照面便走。
神色冷淡而疏远。
我问张妈邺宁最近在忙什么,她也茫然,说也许是在忙公务。
对,也许是战争已经开始了。
报纸上说,廉军和盛军已经融合在一起,两军之间的边界已经弥合。
我心里并不相信,两军素无瓜葛,军阀割据,最看中的就是势力划分。
已经占据数十年的领地,彼此早就泾渭分明,怎么可能在不到一个月内就融为一体?
但就算是貌合神离的结合,兵力总归是大了一倍。
报纸上的信息终究滞后,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,如今到底走到哪一步了我全然不知。
邺宁不肯去求许小姐原谅,我又能有什么助力呢?
若有时间平安生下这个孩子,就当是还了他的债罢。
21
又过了大半个月,永州也开始飘起了雪花。
天气更冷了,开足了暖气暖炉,我才能勉强睡着。
今日换了一种熏香,闻起来懒洋洋暖呼呼的,倒也舒服。
飞雪融融,朔风轻拍着窗棂,好像刮在身上脸上,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。
远远的,看到楼下有几个工人在铲雪,待得久了,衣服也被染白了。
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没有雪中红梅,也怪冷清的。
但没有鲜血染地,是不是也算个好事?
我自嘲地摇摇头,摸了摸肚子。
已经五个月了,腹部已明显鼓起,有时候能感受到强烈的胎动。
时间越长,我越舍不得这个孩子。
上辈子傅邺宁对我百般折磨,我曾想过用这个孩子作为报复的筹码,但如今,我只想将他平安生下来。
张妈端起来一碗参汤。
「夫人,孩子月份大了需要营养,您每天总是胃口不佳怎么行,多少喝点参汤补补吧。」
张妈嘟嘟囔囔着,「三少不在意身子,您也一样不在意,让我这老妈子干着急吆!」
我歉然,张妈是真心待我和邺宁的。
纵然没有胃口,我也还是将参汤一饮而尽。
很快,肚子里就升腾起一股暖意,配合着暖融融的熏香,倦意袭来,沉沉睡去了。
22
梦里身子起起伏伏,似是行走在海面上。
听到海浪拍打的声音,闻到海水特有的腥咸气息。
已经好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。
但这次没有悠悠的薄荷烟味唤醒我。
往前闻到这股气息,害怕和仇恨将我唤醒。
如今没了这股气息,反倒是不安和惶恐将我唤醒了。
孰料,这次不是梦,我竟真的坐在轮渡的包厢里。
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,「邺宁?」
没想到推门而入的是程靖宇。
上辈子是二月份将我抛入北方雪地,没想到如今重生,反倒提前了一个月。
我极力压制住那种汹涌的恨意和屈辱。
面色波澜不惊,连看向程靖宇的眼神也有几分不屑,「是傅邺宁派你来的吗。」
他惊讶于我的淡然,我亦惊讶于他的冷静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微不可闻地点点头,算是默许。
「为什么?我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。」
我虽极力保持镇定,但尾音还是微微发颤。
「三少说,这个孩子是否是他的还未可知。他既不想留您在身边,也不想放您去廉军团圆,只能把您遣往利国,让您……与那人生不得见。」
他似乎早有预谋,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坦然条理,面色不惊,却字字如刀。
是这样吗?
既然他不信这个孩子,为何不在察觉时就杀了我?
如果说是因为我提出张明铠、提出休妻就心生怀疑,那傅邺宁真是狼心狗肺!
明明此刻我该回想起他所有的坏,好坚定我的判断和恨意。
可没有,我脑海里控制不住地想起他对我的维护,他淡淡的笑,他在宴会上的维护,他轻吻我的指尖,他抱着我拾级而上……
许是看出了我的愤恨和不甘,程靖宇拿出了一张报纸。
那上面,赫然印着傅大帅的休书。
「邺宁仓皇娶妻,军中上下乃至中外多有质疑。几番思虑,特发此告示:杜曼影私贩禁药、德行有亏,不堪为傅家妇,现已与邺宁脱离关系。」
我忍不住攥紧双拳,指甲透过报纸,陷进肉里,我却感觉不到疼。
被人玩弄、被人欺骗、又被人抛弃的窒息感裹挟而来,四面嗡嗡作响,我竟有些站不稳了。
这一切不是幻想,都是真的。
所以,上辈子,也是他派程靖宇丢弃我,任我被人羞辱至死?
这辈子肯送我去利国,我倒要感激他手下留情、宽容大度了?
张明铠惧怕永军势力,放弃对我的喜欢、放弃对父亲的营救;父亲顾及自身名誉性命,牺牲我的名声和自由;现如今傅邺宁碍于两军压迫的局面,选择休掉这个碍事的妻子。
只要天平双方的悬殊够大,不管是多么亲近的人,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掉。
他们都没有错,我没有资格怨恨。
有选择就会有后果,可是,这样痛的结果为什么要让我来承担呢?
23
「所以,许珺罗是否与张明铠离婚了?」
程靖宇一怔,似乎并未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,只得硬着头皮回答。
「两军结合紧急,本就不甚牢固。如今……又有了矛盾,想来不久就会离婚了。」
我点点头,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。
只不过,难免会有些自嘲似地嘲讽。
这样的抉择,我看得到,傅邺宁看得到,甚至全天下都看得到。
我也曾劝他做这样的选择,既然本就有意如此,又何必惺惺作态?
海风一浪浪打过来,我也感到浑身气血上涌,只是死命压着。
程靖宇忧心忡忡地看着我,欲语还休。
我淡然一笑「他既不承认这个孩子,那这个孩子便与他没有关系。我是不会苛待自己的,这辈子吃的苦太多了,绝不再从男人那里自讨苦吃。所以你放心,我绝不会有事。」
程靖宇感激我的回应,但又为我的直白而感到羞愧。
「多谢夫人。」
我自嘲一笑「你没瞧见大帅刊登声明吗?我不再是夫人了。」
忽地,我又改变了主意。
「程先生,也许我还得讨一次苦吃,你能给我讲讲,我父亲究竟怎么背叛了傅大帅吗?」
闻言,程靖宇大吃一惊,恰逢船舱颠簸,身子狠狠跌在了门框上。
「我应该没有猜错罢,何必这样吃惊?」
自进包厢以来,程靖宇一直镇定自若,还未有这样失神的时候。
他没有开口,不过他那神情似乎不像是不愿意开口,而是不知道该不该开口,就好像……我这样的问题超纲了。
但我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。
「不管傅邺宁是怎么想的,他既派你送我出国,想必也是要留我一条性命。如果我撞死在这里,你家傅帅未必不会怪罪于你。」
此番话唬得程靖宇冷汗连连,终究决定将事实和盘托出。
24
原来,二十年前,我父亲真的是傅帅的人。
不仅是君臣,更是过命的好兄弟。
我父亲是南域普通药商,为傅宗洋起事提供微薄的财物药物。
两人约定好,以后若生一男一女,一定要结为姻亲。
可当时局势紧张,永军势单力薄,我父亲受张兆年蛊惑,背叛了傅帅。
他摇身一变,成为北方第一药商。
而傅帅,被他陷害,染上了鸦片。
时间长了,手下蠢蠢欲动,就连傅帅自己都不能接受一个大烟鬼做一军之帅。
一次前线战争,傅帅因为手抖,握不住枪,战死疆场。
而那一年,傅邺宁才12岁。
他一个人既要排除内乱、握住军权,又要领兵作战、收复失地。
不知道后面这十几年他是怎么撑过来的。
父亲背叛军主陷害兄弟、傅邺宁年幼丧父独挑大梁。
可这些卑劣、这些痛苦,不该由我来偿还,我也偿还不了。
海水隐去锋芒,平淡的一望无垠。
也许每一片海都是相似的,但是坐船的人已不再是当初的心境了。
六月份的盛夏,我诞下一子。
当时痛得已经意识模糊了,恍惚间,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。
灵魂飘在上空,看到傅邺宁发疯一般地抱着我的尸体恸哭。
我一定是疯了,才会看到这种景象。
可是心脏为什么那么痛呢?
我笑着哭了出来。
25
八年后,永州,半石山。
山路修得通畅,寺庙经过修缮,香火常年不断。
这些年间,我没有联系任何人,也没有查看国内消息。
我想过很多,有许小姐的相助,或许天下已经尽归傅少囊中。
可事实不是这样。
路人笑我不知时事。
「太太,您是刚回国吧?这消息也太落后了,现在永军早就不姓傅啦,姓程。据说原先的傅帅在八年前的一场战事中失踪了,不知是否还活着。」
闻言,我待立半晌。
心里百感交集,难识其味。
26
前面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灵活地在台阶上跳来跳去。
脸**嫩的,一对弯如月牙的眉毛,下面镶嵌着两颗如黑葡萄般机灵的大眼睛。
鼻子高高的,嘴唇偏薄,笑起来会露出一排洁白雪亮的牙齿。
他一蹦一跳地,将杜曼影远远甩在身后。
走得远了,似乎有些不耐烦,回头奶声奶气喊了一声,「娘——你能不能快点!」
杜曼影笑着说,「娘就来,挽宁!你慢点,仔细别摔倒了。」
番外
六月,鸣溪码头。
海水滚滚翻起浪花,拍打在礁石上。
远远望去,海天相接,令人莫名地心情舒畅。
「呜——」的声音传来,轮渡缓缓起航了。
这是一艘去罗国的船。
船上载着许多去罗国的留学生、生意人和打工者。
甲板上有一穿蓝色长衫的男子静默着眺望远方。
他站在那里,好似盛夏骄阳里一弯清透的泉,弧线锋利的轮廓晕染着淡淡的疏离和冷漠,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又隐约透露出眷恋和遐想。
一个穿西式校服的女孩怯生生地开了口。
「哥哥,请问你是去罗国做什么的呀?我们都看不出您是去罗国做生意、留学、打工还是游玩,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否冒昧?」
那男子如同大梦初醒,露出微微的笑意。
「都不是。我只是,在等一个人。」
从罗国回鸣溪的轮渡上,他一眼就认出了倔强清冷的杜曼影,哪怕并不需要她帮忙掩护,他也决意闯进她的包厢里,让两人的命运产生交集。
如今登上回罗国的轮渡,是否一切都能重新再来?
傅邺宁心里很清楚,那个人,等不到了。
不是她等不到,而是自己,等不到。
傅邺宁回到包厢里静静卧着,房间号正是当初相遇的那一个。
想到这里,他心里露出欣慰的笑。
去罗国留学的那段日子,暗无天日。
名为留学,其实何尝不是下属们的遣离、自己放任的逃避?
有一个笔名叫做「只影」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。
难道有人也如他这般形单影只吗?
显然不是。
「只影」是一个十分清冷、倔强而又孤高的人。
她说「不怕的人前面才有路。」
她说「猛兽才会独行,总是成群结队的人,只是牛羊。」
当然,有时候她也自相矛盾,明明瞧不起靠女人取胜的军阀,却又说爱情不能不包括帮助。
他曾偷偷瞧过「只影」投稿,她的长相与自己想的并不一致。
眉如远山含韵,眼底灿若繁星,嘴角微微翘起,不知吐出的是犀利讥讽还是温言软语?
「只影」的话让他有了勇气,有了解决内乱、收复失地的勇气。
要回永州,便不能在永军靠岸,叛军比敌军更为危险。
他宁可去更远的鸣溪。
没想到正因此,他才得以看到「只影」。
他大步走去,步伐稳健有力。
昂然而入的背影里,透着难以掩饰的激动。
五年时间,他拿到了所有他想要的。
便只除了「只影」。
所以当她孤身一人来永军找他时,他欣喜若狂。
但「只影」竟是「杜曼影」,他最恨之人的女儿。
熟悉的眩晕感再一次袭来,打破了傅邺宁的回想。
他无力地笑笑,也许这一次,他不会再醒来了。
大婚之夜,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眩晕感。
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喝令他停止。
傅邺宁是狠心的,他决意将杜曼影锁在身边一辈子,折磨她,也折磨自己。
但他又不全然狠心。
他放掉了最大的仇人杜凌峰,他不明白,自己竟会害怕那幽深的眼眸里浮现出绝望的神色。
这种害怕让他心慌,所以他折磨杜曼影、折磨自己,以此自欺欺人、自我安慰。
也许他本质就是一个卑劣的懦夫。
永军愤恨、轻视他的夫人,傅邺宁原本预备将她锁在金玉楼中一生,至少可保她性命无虞。
但不知为何,他变了主意。
就好像有人在暗中拨动命运的转轮,那种强烈的意愿他完全抵抗不了。
所以他将杜曼影放了出来,他要昭告中外,杜曼影,是傅邺宁的夫人。
不知道为什么,他心底经年累月的嫉恨总是会被一种奇怪而倔强的温存所取代。
他忽冷忽热,时而想起世仇,时而心生怜爱。
他给杜曼影挑了一双平底礼鞋、看到她在就忍不住掐灭香烟。
明明很想狂虐地蹂躏她,却连歇在她身边都做不到。
后来,眩晕的时间越来越长,那些难以被解释的想法都有了答案。
在迷乱破碎的梦境里,傅邺宁确实将杜曼影锁了一辈子。
消磨了她的锋芒、她的生机,也毁去了自己的大半条命。
无穷无尽的恨与刻骨铭心的痛,这双重折磨,让他丧失了决断与斗志。
他拒绝与许珺罗联姻。
程靖宇擅作主张,将怀有身孕的杜曼影扔到了北方的冰天雪地里。
那天,张妈说「夫人有喜了」。
可等傅邺宁最终找到她时,她浑身是血、那样破碎地倒在雪地里。
他怒目圆睁,闪烁着愤怒的火焰,嘴里急促喘着粗气,好像爬坡的火车。
脸被一种极度的愤怒和痛苦扭曲了。
他立时掏出手枪,简直想将程靖宇一枪崩了。
但最该死的还是他自己!
如果不是他没给杜曼影应有的尊贵荣宠,程靖宇何至于敢擅自处置她?
他将自己的脸贴在她冰冷的脸庞上,滚烫的泪洗去她的血污。
傅邺宁多么希望一切重新再来阿!
只要妻儿平安,他愿意用自己一命,换他们一命。
所以,杜曼影重生了。
所以,总会有一股坚定的、越来越壮大的意志告诉他,要对曼影好一点,再好一点。
一切回到了大婚那天,但都不再是原点了。
这种温和坚定的意志固执地消磨着他的恨意。
他开始对杜曼影流露出温柔的缠绵。
每天早上醒来,傅邺宁总是忍不住悄声看她。
如果杜曼影醒来,一定会被他眼里汪洋肆虐的温柔缠绵震颤。
果然自己还是太自私了。
明明知道时日无多,却还是贪恋地想多待在她身边,对她再好一点、再宠一点。
一次漫长的眩晕过后,傅邺宁抛下所有的军务满足她的任性需求。
看着她真心展露的笑颜,傅邺宁已经默默安排好了退路。
他决定,让程靖宇再「抛弃」她一次。
要让杜曼影明白,两次「抛弃」全部都是出自他的授意。
他的面容仍是那么安详,可是心痛得快要滴血了。
不知道他们的孩子是男是女,长得是什么模样?
如果是男孩,就叫傅知影。
当然,最好是女孩,要长得像她才好,叫傅若影。
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,似乎灵魂也要消散去。
恍惚间,他听到有人在呢喃「邺宁、邺宁」
然后是「哇——」的一声。
孩子出生了。
他叫「挽宁」。
为什么杜曼影要给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呢?
他再也听不到答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