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已深,可东宫西所九华堂的烛光还是通明;
外面的小太监劝过几次,都没动静,就没人敢再劝了。
刘曜坐在书桌前,望着桌面上的一个紫檀木锦盒愣愣的出神。
再看便会发现锦盒里放着一只翠绿通透的玉镯,一看成色做工便知不是凡品。
半晌,刘曜合上锦盒,将东西收了起来。
今晚的心烦意乱,让他有些措手不及。
雅间的那些话,对他来说无足轻重却也在他心中激起了一丝涟漪。
若她真不愿意,他自然不会强求,毕竟就像皇祖父说的,皇室的人又不是土匪强盗,没道理逼人家姑娘嫁;
但是,他心里总有好胜心作祟,她能为谁而拒绝他?
天下男子,能有谁比他好?
普天之下,她嫁给谁又能比得过嫁给皇室?
刘曜越想越觉得气闷,九华堂的灯彻夜通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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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妧和苏妙到家的时候,苏姗早已被哄睡了。
家里其他长辈的房里还亮着灯。
因两人有心里话要说,所以回来的时候在马车上两人便说好了今晚一起睡。
卸去钗环,洗去脂粉,两人一起躺到了苏妧房中的床榻上。
苏妙歪在软枕上,和侧身躺着的苏妧说着闺中姐妹的悄悄话。
“阿爹说了,圣上私下召见他的时候,名义上是为公事,但却问了我的生辰八字,爹爹说过后,圣上还说和魏王世子的年纪相近,生辰八字也合。”
苏妧一语戳破,“圣上哪里懂什么生辰八字合不合,不过是借口暗示二叔罢了。”
苏妙哼了两声,“谁说不是呢,爹爹也很吃惊,没想到太子妃那边刚暗示了一嘴你的事,这边圣上便毫不掩饰的又打上了我的主意。”
苏妧摇头叹道:“圣上当真要苏家女儿都做他们刘家的媳不成?”
苏妙伸手做捂她嘴状,“慎言。虽说我们心里不得劲,也不能这样说出来;要知道,放在外边人眼里,这可是求也求不来的荣华尊贵。”
苏妧拉了拉被子,问:“那你怎么想的?魏王世子咱们宫宴上也瞧见过,人才如何你定是知道的,你……可是愿意?”
苏妙闻言垂眼淡笑,轻轻的叹了声气,“酒楼雅间那,我已经说过了,我不想嫁给皇室子弟,我真的没有那样的豁达心肠能与别人共享丈夫。”
苏妧抿着唇,若有所思。
前世,苏妙也是被献文帝赐婚嫁给了魏王世子刘晓,刘晓身材颀长容颜俊美,更有皇家子弟的气势威严。
前世苏妙即便婚前不怎么愿意,但是婚后面对这样的夫君也是在一朝一夕的相处中动了真心;
但是刘晓毕竟是皇家人,做世子的时候还好,后来承袭王位成为魏王后,当时的永嘉帝,也就是刘晓他大伯,给每位侄子都赐了两位貌美如花的侧妃。
圣恩之下,刘晓自然不能拒绝,而且自由的环境使然,刘晓也不觉得自己多两位侧妃能对苏妙有什么影响。
反正妻和妾,他是分得很清。
但他分得清,苏妙却看不清。
看着刘晓竟能和对她一样的宠幸那些侧妃,好不容易产生的几分情意不多时便磨灭的干干净净。
再后来,苏妙像是把自己的心围了起来,谁也进不去,谁也伤不到。
具体的苏妧不清楚,但是前世的苏妙和刘晓比起她和刘曜,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想到两人前世婚姻的悲剧,苏妧不免有些悲戚。
这一世,凭她一己之力,能改变什么呢?
她是能拒绝圣上赐婚还是能让刘晓不纳姬妾,亦或是能焐化刘曜那个冰块?
她哪个都做不到。
一想到这些,苏妧不由得从心底冒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。
所以,她的重生一世,就是为了让一切都重蹈覆辙的吗?
不,
不行!
绝对不能就这么妥协于和上一世一般无二的命运。
但要怎么做,她一时还没有想好。
就目前来看,这一世虽然在一些细枝末节处有些不同,但是大方向上没有偏离前世的轨道。
如此这样,她能稍稍放心些。
苏妙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,“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?”
“想我们俩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,那么不愿意嫁给旁人眼里千好万好的皇孙们。”苏妧玩笑道。
苏妙撇了撇嘴,低声道:“那是因为我俩自幼什么都不缺,自然不需要一门亲事来给自己抬高什么,即便这门亲事能让自己的尊荣更上层楼。换成苏婧,肯定早就乐得睡不着觉了。”
苏妧:“苏婧?她可没吃什么苦,三叔自幼就偏心于她,真正吃苦的是二姐;但爹和二叔当初在亲事上询问二姐自己的意见,人家也没说非高门大户不嫁。”
苏妙一脸惆怅,苦恼道:“这个时候,我可是真想把这桩苏婧梦寐以求的好事让给她。”
苏妧宽慰着她,“人各有志,苏婧和孟姨娘骨子里就喜欢权势,偏偏三叔又没有,自然格外渴求。其实想想她们也没什么错,只要不会不择手段的谋求,便只当她们心气高吧。”
苏妙觉得没那么简单,“你当孟氏和苏婧是吃素的?这么容易就妥协?苏婧按说早该相看门户订亲了,可是一直迟迟未有音讯,你觉得会是三婶不用心?”
苏妧知道苏妙的意思,无非是三婶按照三房的门户去挑的人家,孟姨娘和苏婧都看不上,想等待机会,谋一门上好的亲事。
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,一个养在小娘身边的庶女,能怎么谋?
前世苏婧是嫁给了礼部尚书的庶次子随杨;随杨性子清冷正直,宁折不弯,堪称是个不错的人选;
而随家单配三房绰绰有余,但若是搬出苏恒和苏忱,就立刻不够看的;
所以这门亲事,可以说是随家高攀。
苏婧借着两个伯父的光,在随府日子过得顺风顺水,没有人敢给她气受。
想到前世的苏婧,苏妧不觉一阵恍惚。
不求真心只恋权势的苏婧能过得那么好,她是不是也该在苏婧身上借鉴些什么?
想想有时候,苏婧的一些行事作风,她和苏妙也该取其精华而自用。
真心是个好东西,可是并不是所有的真心都能换来真心;
而且在很多人眼里,真心是最不打紧的东西。
既然如此,今生的她是否也该转变一下思想。
她依旧不贪恋权势,但这一世,不管嫁给谁,她也可以试着不那么期盼真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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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曜昨夜一夜未眠,白天自然也就无精打采没什么精神;
太子妃看着他眼下的乌青,又是吃惊又是心疼,“你这是忙什么呢把自己累成这样?”
刘曜耷拉着眼,蔫蔫的提不起精神,“没什么,就是睡不着。”
太子妃:“你这样子怎么行?母亲让人给你端碗安神汤,你喝了回房好好睡一觉。”
实在是没甚精力,刘曜也没有硬撑,点了点头。
回到九华堂,丫鬟正好把安神汤端上来。
他一饮而尽,随后更衣上了床榻。
安神汤并不安神,起码对刘曜没有;
前不久的那个梦,再次重演。
上一次他看到梦中的自己策马飞驰回到所谓的“昭王府”。而且根据下人的称呼,梦里的那个“昭王”应该就是他自己。
上次的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;
而这次,显然是续上了。
而且梦里的很多人、很多事现在也看的更清晰明显了。
回到梦里的王府,首当其冲映入他眼帘的是满目的白,府里的下人都穿着白色的丧服,越往里走还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哭声。
梦里的他自打一看到王府大门的两个白灯笼还有高挂着的丧幡,就已经脚下像灌了铅一样,迈着僵硬缓慢的步子缓缓进入里面,再到正厅。
正厅已经是布置成灵堂的样子,正中摆放着灵柩,前面放着牌位、香案、蜡烛。
堂前跪着一众哭丧的人,其中,一十岁左右的男孩和六七岁的女孩额外显眼,衣着气度皆是不凡,看样子像是两个小主子。
刘耀凝神、努力去看清牌位上的字,但还是只看清了几个字,
——昭王妃苏氏……
刹那间,刘曜从梦中惊醒。
他拧了拧眉心,继续想梦里的那些事。
昭王妃?
苏氏?
这……这是他的妻子?
苏氏?
他的妻子是苏家女?难道就是皇祖父看中的苏妧?
可是她怎么会去世?
梦里他还是年轻的样子,那她肯定年岁也不大,为什么会去世?
还有那两个孩子,他没来得及看清,
那是他和苏妧的孩子吗?
如果说之前刘曜还把这个梦看作无稽之谈,但现在就不一样了。
梦里的很多和现实发生了重叠,
皇祖父刚和他说了替他相中苏妧这边他就做了这个梦,
而且,昭王这个名号,
也很像是父王会赐给他的封号。
刘曜从来不相信鬼神,但现在的境况却有些由不得他不信。
只是他不知道,梦里的事是今生的征兆示警还是前世的缘分重提。
但是不管是哪一种,都表明苏妧真的会成为他的妻,
察觉到这一点,刘曜心底冒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欣喜,但转念想到梦中的那个灵堂……
如果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,那苏妧的死因又是什么?
堂堂王妃,吃穿用度无疑不是最好的,到底是什么原因,会让苏妧在盛年去世?
如果那是前世的事,今生他要尽全力避免;
如果是今后未来要发生的事,那他更要想办法救她;
无论如何,嫁给了他,就是他的妻,
夫妻同心,是要生同衾死同穴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人,
他没理由坐视她就那么抛下他撒手人寰,更何况,按照梦里的境况,他们还有两个孩子。
刘曜努力的回想梦中的一切,
一个男孩一个女孩,是哥哥和妹妹,
儿女双全。
多好。
想到这,刘曜不禁有些懊恼,梦中他该再仔细看看的,看清他未来的一双儿女长得什么模样。
但是他只看到了两个跪在苏氏灵前痛哭的背影就从梦中惊醒。
不行,
刘曜越想越不死心,闭上眼睛让自己继续睡,
企图再次入梦,看清自己未来孩子的样貌。
而这次,却是真的如刘曜心中期盼的那样,
他真的再次入梦了,
但是,却没有看清两个孩子,也不知是为什么,不管他怎么努力往两个孩子的方向看,眼前都是一团雾似的,迷迷糊糊看不清楚。
不过,其他的很多事事却在这次的梦境里一一的了解了清楚。
刘曜看到梦里的自己,面对王妃的死,没有任何的反应,只是安静的在她灵前坐着,面上不悲不痛。
旁人看来会觉得他对王妃无情,可是梦里那个人是刘曜自己,也许是自己最了解自己,也许是两个时空的自己心灵相犀,反正刘曜以局外人的身份去看梦中事的时候,完全能感受得到梦中自己痛失发妻的悲痛。
他面上不显,分明是不愿相信;不悲不痛,分明是已然麻木。
当然,梦里他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也没有维持多久。
在王妃下葬那天,看着陵园的门缓缓关闭,他忽然跟发了疯一样的冲上前,用力的拍打着石门,嘴里只是不断重复着,“阿妧,阿妧!”
最后还是手下的人将他打昏带了回去。
在这之后,梦里的事就彻底没有了任何色彩。
他每日浑浑噩噩的度日,卧房内的每一处布置陈设都不许人碰,竭力维持着女主人还在时的样子,他将自己记忆里妻子的样子全部以画的形式绘下。
他不想忘掉妻子的样貌,所以选择绘画留住;
可有些事,却是再不可追,亦没有办法和机会可以弥补。
梦里的刘曜一直以为自己和妻子情深意重、相敬如宾,在皇室,他们这般已经堪称是佳配良缘,是其他众人都钦羡的对象,他以为妻子也是这么以为的。
可是下人口中的话,好像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样子。
他们说,王妃素来处事公正,体恤怜下;但他们印象中的王妃总是郁郁寡欢,少有笑颜;
王妃身边贴身伺候过得人一五一十的和他说起妻子的生前事,那个时候刘曜才恍然惊觉。
他对自己的妻子一点都不了解,
她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,爱戴什么花样的首饰;
喜好什么口味的吃食,爱用哪家的胭脂水粉,
他通通都不知道。
大丈夫心怀天地,怎会被儿女情长绊住了脚,又哪里记得住这样的小事,这是梦里的刘曜一贯的想法。
可当他真的意识到妻子眼里的婚姻与自己以为的南辕北辙时,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沉痛。
“王妃生世子和郡主时都很艰难,尤其是小郡主出生的时候,王妃难产,险些……但好在王妃吉人天相,最后还是顺利产下了小郡主,但也因此伤了根基,从此身体便大不如前了。”
下人的这番话,每一句都如同一记重锤,敲得梦里的刘曜措手不及、心口绞痛欲死。
那又是他从不知道的事,她也从来没有和他说过。
“王妃吩咐不许任何人告诉王爷,说是已经过去了,大人小孩都平安,再说没有什么意义。”
所以她的身体就是这么一日日坏下去的?
“王妃致命的病是肺痨,但其实其他原因也有;生下小郡主后,即便再用心疗养,王妃的身子也一日日差了下去。数病齐发,饶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。”
“王爷……王妃一直很想多与您说说话,也一直盼着您能多陪陪她,可您太忙了,很多话也就没有来得及说。”
“王爷,王妃很牵挂您,临终前还在念叨着您什么时候回来。”
“王爷,王妃……”
……
这些话,这些事,别说梦里的刘曜,就是梦外旁观的刘曜听着,都是难以言喻的痛彻心扉。
梦境的最后,他终于看清了两个孩子,而随着眼前的那团迷雾散去,那些纷繁错杂的记忆瞬间全部涌回脑海。
梦外的刘曜再度醒来,只是这次他不是被噩梦般的惊醒,而是安静的睁开眼。
眼神四下打量着房间的一切,
九华堂,
他在东宫时的寝殿。
所以,他这是回来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