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在青石板的官道上,胡宗宪开心**糖人,一点也不在意路人的眼光和窃笑。
“你是不是吃定老子了?”霍长觉气呼呼地跟在胡宗宪身后,醋坛子大小的拳头,捏得骨节发白。
何况他明明看着胡宗宪,对那知县后宅出来的长者,对那六房书吏,对路上打招呼的人等,都客客气气,正正经经说话,到了他这边,却是没一句好话,谁还没点脾气呢?
“是啊。”终于吃完第三个糖人的胡宗宪,回过头来,望着霍长觉,“你刚知道?”
霍长觉但凡有半点办法,必定一巴掌把这少年扇趴了,管他什么秀才不秀才,出了胸中一口郁积之气再说!可他真没有半点办法,所以知道了,也只能忍着。至少他就想不出主意,怎么说服死者的家属开棺验尸。
在这个年头,向来的传统就是死者为大,入土为安。
除非他霍长觉仗着锦衣卫的身份,强行开棺。
这要是折腾过后能破案,也还有个说辞。
要折腾完了没下文,死的可都是商人,不是没钱的老百姓。虽说不至于人人都有当御史的亲戚,可是人家有钱啊,凶案发生后抬去衙门查不出问题,过了四天平白无事硬要开棺验尸还破不了案,这谁能忍?花钱请托或者动不了绩溪知县,难道还砸不倒霍长觉这锦衣校尉么?
霍长觉再傻也想得通这道理,所以他真没主意。
绩溪县城算不得太大,三个糖人吃完,胡宗宪便已行到这家人的门面,不愧是商贾人家,这宅院要比胡宗宪和霍曼殊家里气派得多了,此时连灯笼也换了白底黑字,对联也同样是换了白联,站在门外望去,那宅子里不是披麻就是带孝,当真凄凄楚楚。
门口家人看着胡宗宪和霍长觉行来,匆匆施了一礼,就跑进去把当家人请了出来。
现时这家里,是死者的大儿子当家,三十出头的大胖子,哭得两眼红肿,由下人搀扶着出来,见了胡宗宪,忍着泪作了揖:“多谢胡前辈前来吊唁!”
他是老童生到现在还没能考中秀才,所以客气称一声前辈,这是说得过去的。
“节哀,节哀,你也不要悲伤过度,这家业终归还是得有人操持啊。不过别误会,是他请我过来看看的。”胡宗宪伸手向霍长觉让了让,他不说倒罢了,一说这大胖子两眼就要冒火也似的。
大胖子看着霍长觉却冷笑道:“这位是京师来的锦衣卫官爷吧?这么多天过去,不知道缉拿了凶手归案没有?到底还得死上多少人,这案子才能破得了?”
霍长觉听着,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,胡宗宪冷眼看着,却是觉得派霍长觉下来查案的那锦衣卫上官,当真慧眼如电啊,这霍某人,天生背黑锅的人才!
绩溪本地死了人,破不了案,县衙里,知县和他幕僚、主管巡捕的主簿,以及刑房南科、北科里的司吏、典吏、书手,这些人哪个能脱得了关系?
霍长觉下来说是查案,但公文上面,是不可能让他干涉官府职能的,不然御史清流会连锦衣卫指挥一起喷死的。明面上,他霍长觉是下来刺探可能威胁皇权、危害朝廷的行为和言论的。结果现在倒好,绩溪本地出了命案,破不了案,没人去骂知县和衙门一众相关人等,倒是恨上他这锦衣卫了,而他霍某人还低头咬牙认了!这背锅本事,也真没得说了。
胡宗宪向右边迈了半步,挡在那大胖子和霍长觉之间,低声问了那大胖子一句不相干的话:“我兄看着也是孝子,只是你知不知,为何要停棺七日?”
那大胖子一时之间就愣了,这哪跟哪?
胡宗宪看他傻在那里,叹了一口道:“按着《左传》的说法,‘赠死不及尸’,意思是亲友来吊唁时,死者已经下葬了,这是大凶,不合礼的。”那大胖子听着,似乎记得翻过的书有这么一句,连连点头,只听胡宗宪又说道,“而一般平民百姓停尸七天,还有个说法,据说是当年扁鹊救下假死的虢国太子,所以为防人还没死绝,就渐渐有了停棺这风俗。”
大胖子恍然大悟,一把握住胡宗宪双手:“秀才公!胡前辈,您可一定要救救家父啊!”
胡宗宪长叹着抽出手来,拍了拍对方的肩膀:“世兄今年就别再去考了,好好操持家业才是正理。对了,世兄听说过,包龙图日审阳,夜审阴吗?”
看着那大胖子又是点头,胡宗宪指了指霍长觉:“他也听说过,说要借我一腔浩然正气,看看夜里能不能拘魂问凶!嗯,当然不开棺,怎么可能开棺?这位锦衣卫他要想这么干,我马上跟他翻脸。”
大胖子深以为然,望着霍长觉,他仍旧是一脸的提防。
这宅院里正做着道场,胡宗宪和霍长觉便被这大胖子安排到厢房。
“他怎么会信你能拘魂问凶?”霍长觉阴着脸,不敢置信地问道。
“你会喝酒?”
“千杯不醉!”这点霍长觉是很有自信的。
胡宗宪点了点头:“去找方才那大胖子准备好酒,再让他准备几碟凤爪,他们家的厨子是从广东南海来的,做这小吃最是地道!”
霍长觉突然暴起,拎起胡宗宪的衣领,把他举了起来,尽管压低了声音,可谁也听得出他的怒火:“我们是来破案的!你可以戏耍我,我看着你长大的,我可以忍你,但你不能这么随意戏耍死者的家人!”
“把我拎起来能破案?”胡宗宪摊开双手,任由霍长觉揪着他。
“那你吃凤爪就能破案!”
“是啊。”
当天色将黑时总算做完道场,刚在院子里摆开桌面,却又微微下起了雨,于是也只能拆开几桌,将就着用完了晚饭,然后大部分人便自散了,还有十来人,留下来陪着那大胖子一起守灵。
前半夜倒还好,这总归不能算喜丧,加上此时的风俗,也不可能大声喧闹。
不过守灵的人,喝些酒低声聊些往事,总还是能打发时间的。但到了亥时,也就是俗称“人定”的时辰,渐渐便有人不胜酒力醉了,其他人哭了一天,平时这时候也早入睡了,所以早就找了避风的角落,裹紧了衣裳在角落里打上盹了。
人声渐消,接近夜半子时,院子里更是起了风。
檐下的风铃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,那些白色的灯笼在黑夜里随风荡来晃去。
看着不知不觉便熄了一盏灯笼,霍长觉的眼皮就不往地跳起来。
“子时将至,正当拘魂问魄。”胡宗宪冷静地对霍长觉说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