烈火从发丝一寸寸地吞噬,直到将我的身躯湮灭。
浓厚的烟挡住了我所有的呼救,我抚着怀胎五月的肚子,拼命地向外求救。
房门紧锁,无一人能救我,冲天的火光让我的身体发烫、灼烧、僵黑……
“小姐!”杏儿摇着我的手臂,担忧地擦着我额头上的汗:“小姐,您又做噩梦了是吗?您这几日总是做噩梦,夫人都担心坏了。”
再一次从噩梦中醒来,我依旧浑身僵硬、发冷,那场前世的火似乎一路烧到了这一世。
我低头看着满是汗的双手,在心里细算,这是我突然重生回来的第三日。
这时,我还未嫁给苏禀之,我父母、兄嫂还在世。
我听着窗外凌冽的风雪声,屋中的炭火暖和,杏儿细细地给我擦着汗。
这一世,我所拥有的一切还未被摧毁,我绝对不会再踏上前世那条路。
这日,我正在暖房陪着我母亲和嫂嫂,她们在说着年关将近之事,如今已是腊月,过不久,在外任职的兄长也要回来了,到那时便是一家团圆之日。
而这时,杏儿掀了帘子进来,说外院打发人来报,有一男子自称是楚家小姐的未婚夫,在门外求见。
我手上的动作一顿,眼神晦暗不明,苏禀之终于来了。
我娘皱着眉:“可有说,姓甚名谁?”
“说是姓苏。”
苏禀之被请进堂屋,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旧衣,像是知道楚家不会轻易认这乡下来的劳什子姻亲,他还未开口,便拿出了那一纸婚书和半枚玉佩。
娘亲将他安置在外院暂住,并未给他说什么明话。
反而折返了回来,同我说了这事的来龙去脉,而后一脸担忧地看着我,楚府高门世家,世代功勋,嫡出的小娘子如何能配那穷乡僻壤来的小子?
理应如此,前世若不是我在那纷飞的雪中,在那高绽的红梅下,看见那一张清艳俊美的脸,死缠烂打地要嫁给他,楚府也不至于走到满门尸骨无存之地。
我放下玉瓷茶碗,对娘亲嫂嫂笑道:“我竟不知,何时有了这门婚事?”
娘亲拉过我的手,叹气道:“你祖父年轻时曾在那处得过恩,便留下了半枚玉佩,原以为过了这门多年这事早被忘了,哪想到还会有人找上门。娘过去看看,其他不说,礼数好生周全,免得旁人挑咱们家的毛病。”
前世的这日,苏禀之来时,我记得清楚,那日我并不在屋内。难得的一场大雪,我带着丫鬟在前院做些乐事。楚府的下人带着他穿过走廊,下了石梯时,我恰恰好抬头,一眼撞进了那双淡漠无情的双眼里。
仅仅那一眼,我竟如中蛊般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,我自以为高门贵女下嫁,夫婿上进用功,楚家有权有钱,必然能够两相和美,相扶相助。
可惜,我没想到,那令我错看的文人骨,竟然藏着肮脏、恶臭、自私自利的血脉。
醒来这几日,我细细地回望了满是血与火的上辈子。
想起新婚当夜,金丝玉线红盖头下的满心欢喜到黯淡泪流。
想起我为他散尽千金铺开路,为他辗转周旋于贵人间。
想起除夕夜满城红带锣鼓响时,如纸薄的棺材装着我兄长面目全非的尸体,我嫂嫂过激之下流产的侄儿。
想起京城三日大雨,我跪求他放过我满门,他无动于衷,沈府的血从门前流到长街,他的贵妾笑意盈盈地燃起大火。
五月怀胎一尸两命,苏府后院的火光冲天。
苏禀之他不配,他连楚家的大门都不配踏进,他这一生就该在阴沟里沉浮,用他那肮脏虚伪的皮囊奋力地爬。
我那一生最大的错事,就是爱上一副虚伪的皮囊和腌臜的血肉。
蚀骨焚心的恨在这一刻像是要烧毁了我,我恨不能现在就冲到苏禀之面前,将他碎尸万段,哪怕我深知这一时的他,不过无辜也无知。
“月儿,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?可是身子不舒服?”嫂嫂一手按在我紧攥的手指上,一脸担忧地看着我。
我朝她笑笑,摇摇头:“我没事,嫂嫂快别绣了,休息一会儿,别伤到眼睛。”
苏禀之在我家住了几日,除了在外的兄长,连我的丫鬟都见过他,可我却是一眼都不想见到他,我怕我会忍不住想要拿刀杀了他。
可如今这世道,法律严明,哪怕是平头百姓若是被无故杀害,都会引起官府重视,我并不想将事情闹大。
爹娘同上一世一样,几日后便来寻我的意见,若我不愿,就打发了去,楚家可不怕什么名声不名声的。
我在家中自小万般受宠,爹爹娘亲从不偏心,娇惯着我长大。
兄长嫂嫂大我许多,在家中有小侄儿一份,便有我一份
楚氏一族家规森严,重诺不轻弃,退婚一事即便我爹娘有心地护我,有些责任也需我自己担着。
这一世,纷飞的雪花压垮了梅枝,我在长明灯燃不尽的沈家宗祠,跪足了三日,我在里头跪,爹娘和嫂嫂在外头心疼地看着。
楚家宗祠的三日长跪,抵消了楚月悔婚的不孝之举,族长将泛黄破旧的婚书还给了我,我爹连忙去帮我退掉这门婚事。
我从小没受过这般苦,从祠堂出来就病了,发烧了一天一夜。
夜里烧得糊涂,竟然叫我梦见上一世的大火和渺远的马蹄声,只可惜记忆停住了,我怎么都看不清到底是谁。
我原以为,我爹已经安置好了苏禀之,将这门婚事好生地退了。
醒来却听闻,那人竟然不愿退婚,生生地在我爹房门前跪了一夜到现在。
我喝了一口苦得要命的药,皱着眉,杏儿连忙捻了一颗蜜饯。
苏禀之,我原以为你前世愿意娶我,不过是因为我死缠烂打,我倒是没想到你竟如此早地就开始谋算了,娶我,是你铺平大道的第一步吧,这一世我竟然放手都放不掉。
叫来杏儿,我起身:“收拾一下,我去见见这位‘非我不娶’的苏公子。”
“小姐,你身子还未好全,外头风雪大,出去再着了凉怎么办?什么苏公子、王公子,谁也没有小姐的身体重要,他爱跪就让他跪去,要是跪一跪就能娶到我家小姐,那这沈国公府门前每日不都得跪上个百来人!”
杏儿怒气冲冲地,想来这几日对苏禀之有诸多不满,我笑了笑,哄着她给我梳妆。
身体还可以再休养,当下自然是先把苏禀之这个***烦解决了才好,我是一日都不愿他在沈府多待。
屋内火盆燃得旺,如暖春之地,而屋外正飘着雪,彻骨的寒意凉透心扉。
杏儿仔仔细细地给我穿了保暖的裘衣,外头套了一件红色大斗篷,我看了一眼镜子,白绒绒的毛衬得我病中的脸更为苍白。
我让杏儿撑了一把伞,从抄手游廊下走过,过了一处垂花门,雪花簌簌地落下。
雪若柳絮因风起,红梅万朵散春意,无论世事流转,我与苏禀之大约注定要在落雪红梅中相见。
我走近,他的背脊依旧消瘦挺拔,实在好似那千刀万箭压不弯的文人骨,大雪落了他满头,他在这里求什么呢?可笑。
他抬头看见了我,伸手想要抹掉脸上的冰霜,但睫毛成冰,随着他艰难地眨眼,缓缓地睁开了眼。
那一双眼像是清冷的天上月,藏着曾让我无数次心动的艳色。
可惜啊,我现在不爱了。
病中不宜久站风雪中,我咳嗽了几声,打算速战速决,于是开口:“苏公子,这一桩婚事并非你我情愿,婚书我已经毁了,你我婚事作罢之事已昭告阖族。你若还想继续赖在这,我不介意杀了你。”
雪似乎静了些,眼前的少年脊背依然挺直,不屈不挠,墨色的瞳孔却直直地望着我,他低声地问:“某意欲求娶,虽死不惧。”
我看着眼前的梅花,失神了好一会儿,才嗤笑了一声:苏禀之啊苏禀之,你倒是真的能屈能伸,为了达到目的,什么话都能说,不知情的人,恐怕还以为你这深情不自许的样子,是对我早已情根深种呢。
可是我记得,上一世,他在床榻间,捏着我的下巴说:“倘若不是你身后的楚家,你以为我真的会娶你吗?不会的,你不知道我多恨你。”
多可笑啊,我自诩深情万般地为他,虽是多番纠缠了些,但何至于让他如此深恨呢?
后来我终于知道了,是我抢了他心上人的位置啊,是我,让他的心上人只能做妾。
我弯下身子,细细地看着他,想从这眉眼中看出一丝人性,可是,我看到的全是人命和肮脏。
“你情愿,”我站起身,淡淡道,“可惜,我不情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