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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

第1章

夜色深深,天上挂着一轮凄冷的上弦月,星光寂寥,一朵朵薄云飘过,似给散落天际的粒粒珍珠蒙了尘。

庐陵庾宅上房外,庾思容单手捧着红漆托盘,腾出另一只手叩门,满心欢喜地喊道:“爹,娘,我来了!”

过了片刻,姜氏来开门。

“娘,我刚练完字,亲手煮了一碗碧涧羹给爹吃,现在还热乎着呢。”

庾思容满脸笑意,迈进门槛,刚把托盘放在黑漆四方桌上,便被姜氏一把夺过,摔在了地上!

此时的姜氏,满脸通红,因大发怒气,脸色的纹路越发明显,眼里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。

碎瓷片落地那一刹那发出的响声,惊得庾思容心扑扑直跳,甚至要跳出嗓子眼了。

“娘,我......”哪里错了?

姜氏双手叉腰,“你要没事干,可以多背几本经书,练练剑,不比围着灶台转强得多么?”

“可是,爹不舒服,我想......”亲手煮一碗爹爱喝的碧涧羹,虽费了些时间,却是她的一番心意。

“你想什么想?你是大夫,还是大罗神仙,能治得好你爹的病?你啥也不会,纯属瞎想!”

庾思容被骂得无地自容,转头望向躺在床上的亲爹庾尚文——满脸蜡黄,双眉紧皱,唇无血色,双手扶着架子床的栏杆,忍受着极大的痛楚。

庾尚文挤出一个温和的笑意,找了个由头将暴怒的姜氏支走了。随后,他吩咐庾思容将门窗关紧,言说要事。

庾思容听令,关好门窗后,绕过那一堆碎瓷片,搬了个小杌子,坐在床边,轻声问:“爹,您伤口不是好了么?怎地又发脓了?”

“大夫已将脓物挤出来了,不妨事的。”庾尚文长叹一口气,再道:“容丫头,你是嫡长女,也是我最为器重的孩子。今儿个只有咱们父女二人在,有些肺腑之言,不吐不快。”

“爹,您有话尽管说,我洗耳恭听。”

“你们五姐妹虽养在深闺,大抵也晓得外头人在笑话我无子。”

庾思容垂眸,微微颔首。

庾尚文再叹,“住隔壁的刘举人,三天两头笑话我死了之后没人摔盆,随我挑他哪个儿子过继。他一肚子坏水,养六个儿子没一个成器的,我不能着了他的道。可是,我不甘心呐!八品县丞之位没了,偌大的家业拱手让人!”

庾思容怔住了,双眸圆睁,讲不出来话!

亲爹对自个儿总是很不耐烦,因亲娘每次都说是她针线活没做好,琴没弹好,练剑不对等,让她觉得是自个儿不够好,才得不到亲爹的疼爱。

现在才知道,哪怕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做到极致,亲爹依然不会正眼瞧她——只因她生而为女,就是罪过!

可是,看亲爹奄奄一息的样子,庾思容讲不出一句苛责的话,眼泛泪花,带着哭腔安慰道:“爹,不是说好了招赘么?庾家不会绝后的。”

“招的赘婿,和亲生儿子能一样么?即便后头的孙子姓庾,可你别忘了,三代还宗!”

本朝规定,男方入赘女家成赘婿,须改女方姓,孩子也随女姓。传至第三代时,孩子仍改回男方原姓。

过继没有合适人选,招赘又有后患,庾尚文这辈子最大的遗憾,终是不得圆满。

他眼眶发红,“容丫头,这个坎我大抵是跨不过去了。洪知府家的四少爷与你早有婚约,我们不能做悔婚另招赘婿的事。以后,你嫁到了洪家,好好为洪家绵延子嗣,到时候,生了儿子,别忘了到我坟前上......”

“爹,您吉人自有天相,一定会长命百岁的!”庾思容双手交叠,趴在床边上,嚎啕大哭。这一声声哭泣,好像要把她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。

庾尚文腹部的伤口牵扯着五脏六腑,每抽泣一下,都让他倒吸一口凉气。他闭着眼睛,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。

父女二人不知哭了多久,渐渐入睡了。

突然,庾思容被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惊醒。

庾尚文在睡梦中与世长辞了!

她还没来得及好好跟亲爹告别,一时难以承受打击,晕倒在地。

此时,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宫,也不平静。

晚朝议事归来的太子赫连翊,不顾满身饥饿与疲惫,径自走向栖云馆,急于将得到的珍宝送给宠妾宋良娣,却吃了闭门羹。

婢女阿魏低头传话,“殿下,良娣心口旧疾复发,卧病在床,无力起来梳妆,怕冲撞殿下,还请殿下移步太子妃处罢。”

“怎地又发心口疼?可请太医来瞧过?”赫连翊焦急地问。

阿魏恭敬回话:“良娣说旧疾反反复复,瞧来瞧去总也不好,宫中贵人多,便不麻烦太医了。”

“她总是处处为别人着想,怎么一点儿也不在乎自个儿的身体?”赫连翊发出感慨,望着紧闭的雕花木门,只觉得胸腔处闷得慌,便抬脚踢了地上的汉白玉砖。

不成想,汉白玉砖块大又重,只踢一脚,赫连翊便疼得受不了,越发又气,冲垂手而立的宫人们怒斥:“孤限匠人一天之内将东宫青砖全部换成汉白玉砖,怎地才换了这么几块?”

其他宫人不敢接话,唯有为首的宫人是皇太子近身服侍的宦官——何桂通,斗胆站出来接话,“回禀殿下,造办处烧制的汉白玉砖,只得了这么些,匠人们铺得只剩下这六块,等着请殿下的示下,是等浮梁御窑厂的汉白玉砖送来,还是先紧着六块铺完?”

浮梁距京千里之遥,哪怕千百块汉白玉砖已烧制完成,走水路联运日夜兼程,也须得等些日子。眼下这六块还未铺的汉白玉砖,不铺,堆在一起,给赫连翊添堵;若铺下去,与灰扑扑的青砖泾渭分明,着实难看!

横竖想不出来好法子,赫连翊气得青筋暴怒,“孤瞧着整个东宫,竟是没一个人把孤放在眼里了!造办处没有现成的,难道别处也没有么?若是你们真想办好这事,早该排除万难,将里里外外全部换上了汉白玉砖!罚扣你们半个月薪俸,以儆效尤。”

宫人们垂手听训,何桂通更是后背冷汗涔涔。倒不是为着找不到汉白玉砖铺挨骂而难受,毕竟挨骂是家常便饭的事,早习以为常了。而是未经帝后允许,皇太子私自命人将东宫换汉白玉砖,乃是一种僭越!即便他们听令办好这等差事,日后算账,也是要掉脑袋的!

此外,宫里已传出风声,帝后对皇太子生活奢靡,宠爱宋良娣冷落太子妃王氏这等宠妾灭妻的行为,已极为不满,多次召集三公九卿,密谋废太子之事。

俄顷,两列禁卫军簇拥着传旨太监而来。

“陛下有令,请皇太子殿下跪地听旨。”

怕什么来什么,何桂通大感不妙,立即跪下了。其他宦官、婢女等,也不敢耽搁,席地而跪。

才议事回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,怎么就有圣旨来?若是平日赏赐圣旨,多半是传旨太监与宫人而来,怎么多了禁卫军?赫连翊眼皮跳得厉害,拎着蟒袍下摆,姿态文雅地跪下了。

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皇太子翊,身居嫡长,聪颖过人,自六岁立为皇太子,择名师以启智,选谋士以任幕僚。然年已及冠,听小人之谗言,远君子之谏行,生活奢靡,耽于酒色,宠妾灭妻,无可承七庙之重,今贬翊为豫章王,褫夺皇太子之位。须得痛思己过,以造福百姓为己任,切记切记!钦此!”

赫连翊僵在原地,只觉得双眼模糊,他是帝后最爱的嫡长子,怎么会被废呢?

定是噩梦一场!

他接了旨,双脚如踩着棉花轻一脚重一脚地走着,忽然一个趔趄,撞上了香樟树,失去了知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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