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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明锦是被一阵压抑的哭声给吵醒的。

头有些疼,眼睛酸胀的,一时有些睁不太开,明锦只能闭着眼睛,轻轻按着眉心,心中难免有些奇怪。

好端端的,怎么会有人哭?

难不成是华岁?

可这声音听着,和华岁也不太像啊。

还有,她为什么还能感觉到疼痛?按理说,她已经魂飞魄散,难不成她现在是孤魂野鬼?可孤魂野鬼也能感觉到疼痛吗?

她没做过鬼,自是对此感到十分不解和莫名。

明锦继续闭着眼睛,按着额头,思考这些奇怪之处。

外面忽然隐隐传来一阵声音:“娘子就别哭了,你也不知道锦姑娘是侯府的小姐啊。”

锦姑娘……

侯府的小姐?

明锦按着头的手忽然一顿,这话怎么听着有些熟悉?

“老夫人和大少爷……必定是不会怪罪你的。”还是之前那个声音,但这次,这个声音明显有些犹豫,似乎自己也有些不太敢确信。

那位被女人唤作娘子的人,显然也听出来了,一时不禁哭得更加厉害了。

“我真是倒霉透顶,还以为跟着大爷回来能享福,没想到大爷后院这么多女人,少夫人也不好相处。”

“现在还平白背了这个锅。”

“侯府的小姐,我竟用侯府的小姐,当我的奴婢使唤了这么多年!呜……我肯定是活不下去了,就算大爷放过了我,老夫人和夫人也决计不会放过我的。”

“她们早就看我不顺眼了。”

“还有侯府那些妈妈……”

“我昨儿可瞧见了,她们一个个可全都厉害得紧,就连老夫人和夫人都对她们十分客气,我这么一个出身,她们捏死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。”

女人越说越心酸,越心酸,便哭得越发厉害了。

旁边的女婢劝了几句,眼见没有效果,便也不再劝了。

左右不过是个瘦马出身的姨娘。

就像她说的,是死是活都不知道,她自己都急着想辄子呢,怕这阵子得罪了那位锦姑娘,落到一个被人发卖的地步,哪还顾得上安慰她?

外面除了哭声之外,其余声音已经渐渐消下去了。

而睡在屋内,还闭着眼睛的明锦,一点点松开了紧蹙的眉心。

她的手还停留在眉心之处,眼睛却慢慢睁了开来。

在看到屋内漆黑一片的时候,她下意识又皱了下眉,自打当年当了一个月的人质,她便再也忍受不了一点黑暗。

她所在之处,必须整夜燃着烛火,不然她必定会被梦魇缠身,一宿难眠。

不过这会,一时倒是有些顾不太上了。

震惊压过了内心的疑虑,明锦靠在床上,仔细看起屋内布置。

外面天色应是将明之际。

天光既白,让未燃烛火的屋内,也不算太过昏暗。

明锦就这样靠坐在床上,一点点审看过去,屋子不算熟悉,却也不算陌生。

她又用力掐了下手背。

疼得很。

明锦皱眉。

心中自是惊讶非常。

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,她如今应是在南直隶的颍州袁家,而外面现在在说话的,正是她如今名义上的主子——

越娘子。

越娘子是瘦马出身。

也是明锦在扬州秀丽楼中的第三位主子。

而如今的时间,应是贞光二十年。

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话,她这是……回到了四年前?

明锦震惊,觉得不可思议,但除此之外,她又的确无法解释,如今这个情形究竟是什么情况。

眼前的这一幕,以前也发生过。

贞光二十年,四月,越娘子被恩客袁正赎身,而她想方设法,终于跟着越娘子,走出了那一间她十年未出一步的秀丽楼。

这十年,明锦先是被拍花子拐走,后面又被人贩子带着周转几地,最后被人卖进了扬州的秀丽楼。

秀丽楼是扬州一处专门养瘦马的地方。

明锦在里面待了十年。

秀丽楼看管森严,这十年,她没有一日能出去,想过法子托人带信出去,却没有一次能成功,受尽处罚不说,还差点也被挂上了牌子。

要不是她一刀划伤了脖子,彻底断了楼中的念想,只怕她如今也早跟越娘子一样,成为被人买卖的瘦马了。

她在楼中为奴为婢,前前后后一共跟了三位主子。

本想着若有机会能跟她们出去,也好写信给家中,让他们来救她,可每次她满心期待盼望着,想尽法子让自己的主子被赎身……可每次,她都会被她们无情地抛下。

她虽是奴婢,又身负疤痕,毁了身子,可她实在生得一副好相貌。

她们都怕带她走,会多一个劲敌,岂会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?

满娘让她认命。

可她哪里肯认命?

她在秀丽楼的最后一位主子,是越娘子。

这位越娘子起初也不想带她走,是明锦使了手段,才跟着她来到了这个颍州。

两个月的时间,足够明锦知晓许多事了。

她没想到这个颍州袁家,竟是京城袁家的分支。

这个分支虽然没什么本事,如今的当家人也不过是颍州的同知,但他们的本家却先后出过两任皇后、一位太师,还有一位尚书大人。

如今袁家的当家人便是当朝太师,当今圣上的老师,而当今皇后与已逝的惠文皇后,也全是出自袁家。

当时明锦知悉此事,又是高兴又是紧张。

她本想直接点明自己的身份,但十年的经历,早已让她不敢随意相信旁人,怕袁家知晓她的身份,反而对她不利。

她蛰伏以待,努力寻找机会出府。

就在一个月前,她终于得以出去,写了家信寄到京城明家,盼着自己的家人收到信,可以过来救她。

原本她也不敢抱太大的期待。

毕竟十年过去了。

未想昨日,京中竟然真的来了人,她的家人竟然真的来接她了。

……

外面哭声渐渐消停。

明锦这一段旧时的记忆,也终于回忆得差不多了。

她仍靠在床上,没有起来。

倒是外面传来一道声音:“奴婢进去看看。”

话音将落,明锦就听到一串脚步声,紧跟着那块布帘被人掀了起来,外面的光亮也跟着漏了进来。

乍然瞧见那些光亮。

才习惯黑暗的明锦,不自觉闭了下眼睛。

但她如今这个坐姿,任谁都瞧得见,那人未想到她竟然已经醒了,一想到刚才和越娘子的对话,她当即白了脸,战战兢兢唤了一声“锦、锦姑娘……”

说着,她便膝盖一软,直接就跪了下去。

外面的越娘子听到动静,也过来了,在瞧见坐在床上的明锦时,她亦白了脸。

将明未明的屋内。

明锦端坐于架子床上,她的脸一半露白,一半隐黑。

她半抬眸,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。

明明神情隐于昏暗处,让人瞧不太清,但那一双眼睛,却如寒冰遇雪,亮得惊人……

越娘子其实一直都有些害怕明锦。

明锦太聪明了。

当时袁正来秀丽楼,最开始看中的并不是她,是明锦给她想了法子,又教她怎么留下袁正。

她按着明锦教的,果然抱上了袁正这条大腿。

她感激明锦,却也害怕明锦。

所以自进了袁府之后,她便故意重用袁家给她的丫鬟,而冷落明锦……没想到明锦会成为侯府小姐。

越娘子很害怕,也很紧张。

她怕明锦报复她,她揪着帕子,看着明锦的方向,与她四目相对,又不自觉低下了头。

她觉得明锦好似变了许多,却又说不上来她哪里变了。

她只能期期艾艾站在帘外。

手里紧紧攥着一方帕子,红唇一张一合,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。

外面有人听到动静,忙探身进来询问:“可是姑娘醒了?”

明锦未说话。

倒是跪在地上的女使,立刻表忠心般大声喊道:“醒了醒了,且去告诉老夫人和夫人,锦姑娘醒来了!”

外面当即应了是,动静很大的提灯离开了。

明锦坐于床上,透过那覆着白纸的窗子,隐约能瞧见黑夜里几点灯火远去。

她仍是未语,只轻抬纤指,点落于眉心之处。

死前盼着自己能重生。

没想到,她竟然真的回来了……

有人进来,语气恭敬地问明锦,是否要先起来。

明锦沉默半晌,还是点了头:“起来吧。”

再睡也睡不着了。

她是真没想到,自己竟然真的能回来,还回到了这个命运的转折点……

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,兀自发着呆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里里外外的灯火倒是一下子被人点明了。

袁家老夫人派来的丫鬟如鱼贯而入,进来了一堆,她们个个都捧着干净的衣服和首饰,还有洗漱用的脸盆和帕子,就连漱口的茶水也都有人捧着,一个个站成一排,等着明锦起身。

当然。

如今明锦还不叫明锦。

她只有一个名字,叫阿锦。

除了家生的奴婢之外,很少有奴婢能有姓,除非是主子恩赐,赏给的姓,但那大多也都是男子才能享有的权利,女子更多还是出嫁从夫姓。

明锦在秀丽坊待了十年。

那是一个什么地方?养着女人做皮肉生意的地方,怎么会给她姓,就连这个锦字也是她自己摸牌摸到的。

若不是她非要做奴婢,倒是也能有一个花名,就像越娘子,她在秀丽坊中的花名就唤作芙蓉。

不过袁家人也觉得奇怪。

侯府来的那些妈妈,匆匆而来,昨日见过之后,也是摆明这是他们侯府的姑娘,却不知是何缘故,如今仍是唤阿锦为“锦姑娘”。

她们虽然不明就里,却也只能先有样学样,暂时拿“锦姑娘”唤她。

领头的一个丫鬟,名唤云莞,她倒是知道一些旧情。

她是袁家老夫人的贴身婢女。

昨日伺候老夫人的时候,她倒是听说了一些,关于安远侯府的秘辛。

听说十年前,安远侯府的六小姐明瑶在元宵灯会上,被拍花子拐走,之后就不见踪影。

明瑶身份尊贵。

作为安远侯的嫡女、福华长公主的心头肉,她的身份可谓是不容小觑。

当时就连整个皇城的巡卫都出动了。

京城附近的几个州府,也是个个严守死防,日日彻查进出的马车,生怕从自己的州府把这位小祖宗漏掉。

那位侯夫人因为这个缘故,更是疯了一场。

可说来也奇怪,之后这位明六小姐明明没找到,私下也还是派人继续找着,但那安远侯府却又多了一位六姑娘。

那个疯了的明夫人,抱着一个明明不是明六小姐的女孩,非说那就是明瑶。

明家怎么说都没用。

以免刺激她的病情,明家人只能由着她去。

明面上也不敢继续再找,怕那位侯夫人察觉有异又要发疯,只能私下继续派人查着。

可这样找了一年,还是没有消息。

倒是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女孩,彻底成了明六小姐。

也不知道这位锦姑娘,究竟知不知道京城侯府的那些事?

想来是不知道的。

京城相隔万里,一个在北,一个在南,她以前又被养在那样的地方,只怕是两耳闭塞,若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才被找回去。

她要是知道自己失踪的十年,早已有人取代了她,不知会是何心情?

云菀心里想着这些,面上却依旧是一派恭谦的模样。

她在这出现,自然代表着老夫人的脸面,以及袁家对明锦这位安远侯府小姐的态度。

他们也是昨儿个,才知道这位锦姑娘的身份。

昨日午间,安远侯府突然登门拜访。

起初老夫人还以为是怎么了,毕竟他们在颍州待了这么多年,就连京城的本家都不怎么接触,更别说是这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安远侯府了。

但来者是客。

何况这位客人背后的身份还不低。

老夫人便派大夫人出面接待了。

没想到这一接待,却接待出了毛病,谁也没想到那位越娘子的婢女阿锦,竟是安远侯府的小姐。

拿侯府小姐当婢女,即便这个婢女是跟着越娘子过来的,但如今既然入了他们袁府的门,他们又岂能脱得了干系?

昨日大少奶奶听说这件事,当场就晕了过去,醒来之后又是痛骂那位越娘子,说她就是个祸害人的狐媚子。

祸害了大少爷还不够,如今还要祸害他们整个袁家!

大夫人和老夫人的脸色也不好。

之后自是一派折腾忙乱。

那安远侯虽然不足为惧,但要命就要命在,他们家里还有一位老祖宗!

那位老祖宗,可比他们本家的那位老祖宗,还要厉害呢。

安远侯府的老祖宗便是福华长公主。

福华长公主原是骁勇大将军庄言则的女儿,这位骁勇大将军与元微帝情同手足,为护元微帝平乱党的时候去世,其妻伤心欲绝,没多久也跟着去了,只留下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女儿,便是这位福华长公主。

元微帝对其心怀愧疚,便把她带进了宫,封了公主封号,养在孝贤皇后的膝下。

她从小就被养在宫里,虽然与皇家并无血缘关系,过得却是与嫡公主一样的生活,元微帝和孝贤皇后的膝下并没有女儿,两人对她和亲生的一样。

而这位福华长公主与已逝的先帝,关系也十分不错。

先帝十分信任自己这位养姐,当年元微帝和孝贤皇后先后没了之后,举国动荡,也是福华长公主及其夫君护着先帝平安地坐上了那把龙椅。

因此这位福华长公主虽然身上并没有皇家人的血脉,地位却十分崇高。

当今圣上按照辈分得喊她一声姑姑,对她也十分尊崇。

可以说大乾如今还在世,资历最深也最为尊贵的,就数这位福华长公主了。

“锦姑娘,奴婢先服侍您起来吧。”看着床上一言不发的少女,云莞敛下心思,主动上前。

她微低着头,与床上还坐着的女子柔声说道:“老夫人和夫人就在正厅等着您,侯府的几位妈妈也都在了,就等着您过去了。”

明锦看了她一眼。

认出她是袁家老夫人身边的婢女云菀。

再往前看,前面站着的那些人,模样或许陌生,但眼前的这一切,却和四年前一模一样。

当时明家派人过来,袁家也是这么对她的。

虽然死前,她曾不止一次祈求上苍,但真的回到以前,她还是有些恍然,有些不敢置信。

原来那些话本中记载的事,并非全是虚构。

明锦思绪发散想着。

直到耳边再一次传来云菀的声音,小心翼翼且恭恭敬敬的一声“锦姑娘”,她才终于回过神。

既来之则安之。

不管是真是假,能得几日,也是一种幸运,若真能长长久久,那便更是一桩恩赐了。

前世种种,已经过去。

就像她在死前想的,若真能再来一次,她再也不会苦求于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。

这一世,她要活,只为自己而活。

“起吧。”

明锦敛起那些思绪,说罢,便直接把手递给了面前的云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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