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南宫将军尸身还未找到,至今下落不明……”
顾泽心里一阵一阵刺痛,他转身跑下城楼,身后的甘老将军叫他,他似乎也听不到了。
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,苏梦雪就算是死了,他也要把她的尸首带回来。
怎么说,她救过自己一回,他不能让她死了都无家可归。
千人轻骑策马跑了几日几夜,一路上不知换了几匹马。
到了一处驿站,稍作休整后,顾泽正要上马,却看见一个乞丐蹒跚而来。
那个乞丐身形瘦得已经脱形了,头发脏乱,衣衫褴褛,只能依稀看出是一个女人。
她手里拿着一根棍子,一只脚赤着,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,脚掌磨出了血,每走一步,在地上留下一个血印。
顾泽站起身,往前走了两步,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:“苏梦雪?!”
“哐当——”苏梦雪手里的棍子掉在地上。
这一刻,她怕极了这又只是一个梦。
她终于不管不顾地冲上前,一把将顾泽扑到了地上,一只手摸上他温热的眼眸。
真的,不是梦。
苏梦雪说不出话来,只能喉咙里发出一声委屈又痛苦的嘶叫。
她从赵国军营逃出,一路徒步逃亡八百里,竟还能见到这个人一面。
周围的黑甲骑兵一拥而上,举刀让她放开顾泽。
她却将他抱得更紧。
顾泽伸手,示意众人无事。
他心头激荡,手不觉颤抖着抱住压在他身上的苏梦雪。
她瘦了好多……怎么会变成这样……
顾泽心里毫无征兆地刺痛了一下,心底涌起异样的情绪。
苏梦雪重伤,顾泽快马加鞭赶回上京,将人直接带回了东宫。
东宫清凉院。
许慎给苏梦雪把完脉,脸色难看。
他沉重道:“她被动过重刑,身上有鞭伤,肋骨被人打断,这一个月怕是靠着吃草根树皮活下来的,五脏都带着伤,还有……那双脚走得肉都磨烂了……”
说到后面,许慎几乎说不下去了,心里堵得慌,喉头哽得难受。
他治过她无数的伤,没有一次像这样吓人。
顾泽听着,心头莫名揪住。
他挥了挥手,让许慎下去。
他走上前,看着苏梦雪疲惫的脸,心情复杂难言。
忽然,眼神瞥见她怀中露出一角带字信函,顾泽拿出来展开一看。
信上道:“多谢南宫将军给的姜国兵力布防图,待我一统姜国,便娶将军为妻,以此为据!”
信的落款赫然写着陆南弦三个大字。
赵国四皇子,陆南弦!
顾泽霎时面沉如水,捏住这封信,死死攥住了拳。
……
惨淡的阳光从半开的窗透进来,苏梦雪缓缓睁开眼,恍惚的视线看着带纱的床幔。
然后,床纱被人撩开,顾泽出现在眼前。
阳光从他身后洒下,在他脸上投出一片阴影,神色晦暗不明。
苏梦雪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,四目相对,顾泽脸上神情莫测。
苏梦雪张了张嘴,干涩的喉咙撕裂般疼痛:“我……活着回来了。”
顾泽薄唇微抿,脑海里不自觉想起来,那日长亭送别的场景。
那日,苏梦雪那样决然地跟他告别,就好像那一去,她就不会回来了。
在南疆得到她被伏击的消息时,他也以为,这个人不会回来了。
可是现在,看见她就活生生地在这里,又想起那封陆南弦的信,心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欣喜。
他突然开口:“赵国拿到姜国北境布防图,一个月之内连下姜国十四城。”
苏梦雪的身形僵住了,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发愣。
他的眸色一点点暗下来,声音毫无起伏:“平阳谷一战,先行军全军覆没,你是如何活着回来的?”
苏梦雪眼神怔了怔,努力在脑海中翻找着平阳谷一战的回忆,可是脑海中只剩一片空白。
她只记得一个月前,从昏睡中醒过来时就在赵国的军营里,一身是伤。
她找到机会逃出来,脑海中关于平阳谷一战的记忆却消失的干干净净。
苏梦雪的后脑突然疼痛起来,她捂住头,痛得倒在床上。
是什么……她好像忘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……
“咚咚咚——”
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。
一个侍从的声音传来:“太子殿下,赵国使者团已到上京,前来商谈和谈事宜,赵国四皇子前来拜会您。”
顾泽的脸几乎是瞬间沉了下来,深深看了一眼蜷做一团的苏梦雪,一言不发转身离开。
花厅。
顾泽到的时候,陆南弦正喝着茶——坐在主位上。
直到顾泽走近,陆南弦才懒懒散散地站起身,拱了拱手:“见过……太子殿下。”
顾泽冷冷瞥了陆南弦一眼,没有任何回应,径直从他身边走过,坐到了他刚刚坐的主位上。
陆南弦毫不在意,施施然转了个身,缓缓开口:“听闻南宫将军现在就在东宫?啧啧,真不愧是铁血沙场的女人,伤成那样,远距八百里也能找回来。”
提起苏梦雪,顾泽冷目横眉:“是你抓了她?”
陆南弦一时大笑不已:“太子殿下此言差矣,不是我抓了她,是我将她从平阳谷救了回来。不过,南宫将军的身子真是让人迷恋,有滋有味,就是可惜,让她逃走了。”
“嘭”一声,顾泽手边的茶盏砸在地上,水花四溅。
在陆南弦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,一记拳头就已经落在了脸上。
顾泽怒不可遏,揪住他的衣襟又是一拳,陆南弦吃痛,反身还手。
清凉院。
夜色渐浓,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。
苏梦雪坐在窗边,愣愣看着雨线如丝,眉间纠结。
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一段空白的记忆……
突然,门被人推开。
她一转头,看见顾泽走了进来,嘴角处有一小块淤青。
她起身上前,神情不自觉紧张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
顾泽沉着脸看向她,双手扳过她的肩头,眼神如刀:“苏梦雪,你拿什么换你自己活着回来的?是姜国布防图,还是你的身体?!”
苏梦雪愣在原地,只觉一阵寒意从心尖传到指间。
她身子绷紧,她不记得自己怎么活下来的,可她绝对不会背叛姜国的。
她挣开他双手的桎梏:“我绝不会做这种事!”
顾泽却一手握住她的左手,蓦地伸手拉开她的袖子,看向她的手腕。
他的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,怒意滔天:“那你告诉我,你手腕上的守宫砂为何不在!”
苏梦雪脸色一白,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腕果真一片光洁!
夜雨陡然变大,雨水打在屋檐,如鼓点般响起。
顾泽的眼睛已经被怒火烧红:“是陆南弦对不对?你把自己卖给了他!”
苏梦雪摇头,脑中一片混沌。
“你还装!”顾泽一把甩开她的手,眼中满是嫌恶。
苏梦雪一下不稳,摔到了地上。
顾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语气森冷:“既然如此,我会让父皇解除婚约,姜国的太子妃绝不能是个为了活着不择手段,出卖自己和家国的国贼!”
句句如刀,震耳发聩。
苏梦雪眼看着他摔门而去,身影消失在黑夜沉暮的大雨之中。
她抱住自己的膝盖,埋下头,肩头控制不住微微颤动着。
徒步八百里,她活下来第一个想见的人,这般厌恶她,甚至怀疑她对姜国的忠诚!
一场大雨将她的心淋得透凉,铁寒荆棘刺入心底直勾得痛彻心扉。
苏梦雪回到了将军府。
无人相阻,无人相送。
许慎替她把完脉,脸色凝重:“南宫将军,你应是被人灌下了失魂汤,才会失去最近一段时间的记忆。”
苏梦雪像是没有听到一样,看着窗外那棵长得茂盛的紫薇树,眼神悠远。
九岁那年,顾泽亲手在这院子里种下这棵紫薇树,说是虽然找不到她喜欢的长生花,但是紫薇花代表了他的守护。
九年过去,紫薇树长大了,紫薇花开了一年又一年,他却从没再来看过。
许慎见她这样,脸色严肃起来:“你要是想找回那段记忆,就一定要配合我,听到没有!”
苏梦雪这才收回眼神,微微点头:“好。”
御书房。
皇帝看着跟前坚定要退婚的顾泽,脸色难看。
半晌,他叹了一口气:“其实,阿玥出征之前就已经同朕说过,要与你退婚了。”
顾泽脸色一沉,握拳的手又紧了紧。
苏梦雪竟然早就想要同他退婚了!
不知为何,他心底没有想象中的欢喜,反倒升起一丝怒意,强挤出四个字:“求之不得!”
可是回到东宫,他摔了桌上的茶盏,心情莫名烦躁:“来人,给本宫拿酒来!”
一杯接一杯,似乎喝醉了,心底才不会这般烦闷。
翌日,相府大公子娶亲,苏梦雪接了帖子前去恭贺。
她才刚进相府,就遇到一群女眷,为首的正是丞相的女儿——林瑟瑟。
林瑟瑟看见她,掩住嘴轻笑:“呦,这不是咱们未来的太子妃吗?”
立刻有人接话:“什么太子妃,昨日太子殿下亲自去求了陛下要与她退婚,她还算哪门子太子妃。”
一群女人叽叽喳喳,摆明了是故意在等着她。
苏梦雪心中却没什么波澜,那些无奈和痛楚她早就在顾泽那里受过了,又何须旁人再来提醒。
她不做理会,绕过她们正要走,忽然看见游廊拐角处,一个跛着腿的玄衣男子匆匆往相府书房走去。
那人左脸一道深长狰狞的疤痕,看起来格外可怖。
苏梦雪忽然感觉脑海中一阵刺痛,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,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了。
从丽嘉相府回来,没过两日,皇帝便召她入宫。
苏梦雪心中有感,找出当年的婚书,入了宫。
御书房中,一片寂静。
相较于她的平静,皇帝和顾泽的脸色都很是难看。
苏梦雪看着面色憔悴的顾泽,有些担忧。
但她没说话,只将婚书呈上,又解下脖子上带了十几年的玉佩,递到顾泽跟前。
她语气平缓:“太子殿下,这是当年交换的定亲信物,物归原主。”
顾泽定定看着那玉,没有接。
他不自觉的抿唇看向她,幽深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:“另一枚玉佩本宫丢了,没找到。”
苏梦雪拿着玉佩的手不由紧了紧,那句话似尖刀在她心中翻搅。
原来,她视若珍宝的东西,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。
没有人知道她用了多大力气才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无波。
她苦笑一声收回手,冲皇帝行礼:“既然如此,请陛下烧毁婚书,此事也算作罢。”
皇帝看着眼前两人,气得脸都在发红,狠拍了一下桌子,怒然起身:“朕是管不了此事,随你们吧!”
说完,皇帝满脸怒意地走了出去,整个御书房只剩下了苏梦雪和顾泽。
一片寂静中,两人谁也没有看谁。
苏梦雪深吸了一口气,缓步上前拿过婚书,顾泽同时伸手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。
不知是想拿过婚书……或是阻拦苏梦雪。
苏梦雪转头,两人四目相对,似乎有种无名的情绪上涌。
她的心口泛着疼,眼眶闪过一抹湿意,然后勉力挤出一个笑:“既然如此,这场孽缘,太子殿下自己了断吧。”
顾泽手中一空,她已经抽出手来。
他悬着的手轻颤了一下。
看着苏梦雪面无表情的脸,心里沉得莫名难受。
他拿起婚书,似是停了片刻,接着竟是直接放到烛台上!
火苗窜上那明黄布帛,一点点将它吞没。
顾泽松开了手,婚书燃着火苗,在空中缓缓飘落,掉在地上,燃成一团灰烬。
姜国定文帝十九年十一月,太子顾泽与镇国将军苏梦雪婚约解除。
朝堂形势涌动,可谁知半月后,北边赵国与南边陈国合兵,共同伐姜。
南境与北境接连告急。
姜国皇帝十二卷军书,急遣太子顾泽率军镇守南疆。
将军府。
许慎的声音十分坚决:“这样强行恢复记忆会有性命之忧,绝对不行!”
苏梦雪语气低沉:“许慎,我有预感,若非我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,赵国绝不可能花功夫刻意洗掉我的记忆。顾泽要出征了,此事必须尽快,不成功便成仁!”
看着她坚毅的目光,许慎叹了一口气:“苏梦雪,我真是前世欠你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