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驰愣了,没吭声。
云霏霏也愣了愣,转过头替他回答:“已经五个多小时了。”
中年妇女叹了口气:“比我闺女还久。”
云霏霏问:“最长多久啊?”
“说不清,有的得好几天。”
好几天?
云霏霏皱眉:“这么…长时间,一定疼死了吧?”
中年妇女见她害怕,笑了:“别害怕,现在医术先进,科技发达,有麻药,还可以剖腹。”
剖腹!云霏霏下意思摸了摸肚子。
中年妇女笑着问:“第几个了?”
云霏霏看了高驰一眼,见他压根不打算回答的样子,迟疑了一下,随即又想到那房里摆设不像有了一胎,确定地说:“第一个。”
中年妇女说:“让你哥加把劲儿,多生几个。”
“……”
云霏霏清清嗓子,问:“您闺女是第几个?”
中年妇女说:“第二个了,要是是个闺女,就儿女双全了。”
云霏霏点头:“女儿好女儿好,女儿都是贴心小棉袄。”
中年妇女问:“你多大了?”
云霏霏笑着问:“您看我多大?”
中年妇女打量了她好一会儿,说:“大学刚毕业?”
一般来说,这句话背后有四层意思,一个是土,一个是给人的感觉蠢,一个是外表看着就像大学刚毕业,还有一个是刻意往年轻了说。
云霏霏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第三个,看了高驰一眼,笑着说:“对,我二十二。”
二十二岁那年,刚好大学毕业。
想到二十二岁那年,云霏霏心情突然down到谷底。
刚毕业一个月,她就忙得生生瘦了十斤。找工作找房子,一方面,要调整心态应对从校园到社会的各种不适,另一方面,还要应付一个想起来就和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的垃圾男人。
中年妇女光顾着看四周了,压根没注意到她的脸色,问她:“谈对象了吗?”
高驰从玻璃窗上看到了她的脸色,皱了下眉。
云霏霏还没说话,身后护士突然叫:“贾蓉家属!”
她转头看了一眼,拉着高驰走到了产房门口。
护士抱着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张脸的婴儿,看向高驰,以为他是孩子父亲,笑着说:“快抱抱你闺女。”
高驰没动。
云霏霏见他不动,碰碰他:“抱啊。”
高驰还是没动,浑身绷成了条直线。
中年妇女凑了过来:“小伙子,怕什么,抱抱她。”
高驰依旧没动,看着护士问:“孩子她妈怎么样?”
护士说:“她没事,就是体力有些不支,再等会儿就出来了。”
云霏霏观察了他一会儿,确定他是不敢抱,于是上前从护士怀里接了过来。
等到婴儿稳稳当当躺在自己怀里,云霏霏突然紧张了起来,生怕稍微动一下就弄得她不舒服,害怕她哭。
护士见她紧张,笑着说:“带孩子先回病房吧,留下一个人等产妇。”
云霏霏问高驰:“你等?”
高驰点头。
*
病房内一共六张病床,空了三张,另外两个产妇正在产房待产,云霏霏回到病房的时候,里面空无一人,她小心翼翼地把婴儿放在婴儿床上,拉过来一个板凳在婴儿床边坐下。
婴儿睡得安稳,她看着看着也睡着了,直到一串响动。
睁开眼看到高驰正推着贾蓉进来,她赶紧起身,挪开了板凳。
安顿好后,云霏霏见贾蓉一头汗,拆开塑料袋,拿出来一块方巾叠成方块,走到床边,弯下腰,给她擦汗。
高驰站在床尾,默默地盯着她看,随着她的动作,脸色越来越沉。
那个被他从心底否定的疑虑,再一次涌上心头。
如果单纯只是“校友”,她为什么还要做这么多?
贾蓉几乎整个人湿透,云霏霏本想给她换套病号服,可她睡得太沉,于是给她擦干脸和脖子后,又给她擦了擦手和胳膊,好让她舒服一点。
擦完后,她去卫生间把方巾洗干净,晾在了床尾栏杆上。
云霏霏想了想,虽然自己也不懂,但觉得应该就是自己想的那样,嘱咐高驰说:“产后一个月内,别让她碰凉水,如果出汗,用干的或者拿热水浸湿了毛巾再给她擦。”
高驰盯着她,慢慢点了点头。
云霏霏想了想,没别的了,走到婴儿床边,弯下腰,见她睡得香,伸出手指,点了点她小脸蛋儿。
“你赢了,欠我的饭一笔勾销。”
高驰一直盯着她看,听到这话,说:“我没答应打这个赌。”
婴儿小手张开,云霏霏伸出自己的手指放过去,被小手一把抓住,这么被她抓着,云霏霏突然就懂了为人母的那种喜悦,她笑着用指腹摸了摸小手肉乎乎的手背。
谁知道才摸了两秒,小手就松开了,云霏霏不满地朝她皱皱鼻子。
高驰看她皱鼻子,来到床边,弯下腰,学她拿手指点了点小脸蛋儿。
云霏霏觉得他太用力,不应该戳,拿手肘碰碰他:“你别戳,她会疼的。”
高驰一愣,搞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戳她了,在她小脸蛋上又轻轻点了下,一触即离。
云霏霏转过头,笑着看着他,问:“感觉咋样?”
高驰转过头,刚好看到她笑弯成了月牙的眼睛,他定定地看了会这张第一次朝自己笑的脸,也笑了:“很软很滑。”
云霏霏闻言一愣,转回头,又点了点小脸蛋,她感觉压根不是“很软很滑”,皱眉说:“你的触觉很奇怪。”
高驰问她:“哪里奇怪?”
云霏霏想了会儿:“难道不应该是很嫩吗?”
小手突然动了动,随后,头也左右扭动了起来,两人对看一眼,同时缩回了手。
然而,她只扭了三秒钟,就又睡着了。
对视一眼,两人一同松了口气。
手机**响得猝不及防,云霏霏怕吵到母女二人,转身出门,走到了休息区的窗边。
陌生号码,也没有归属地。
云霏霏犹豫了下,接通了:“你好,哪位?”
电话那端隔了会儿才传来一道低沉的男中音:“霏霏。”
云霏霏觉得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,好半晌,她发着抖,咬牙说了句:“滚!”把电话挂了。
几乎是挂断的同时,手机**又响了,云霏霏盯着窗外没搭理,可男中音很有耐心,孜孜不倦地一直打,四次后,云霏霏冷笑一声,接通了:“哪里找到的我的号?”
男中音对她的质问完全没有理会:“这几年,你怎么样?”
云霏霏冷笑:“很好。谢谢关心。”
男中音似乎很委屈,说:“可,我过得一点都不好……”
云霏霏冷漠地打断他:“到底什么事?”
男中音很深情地说:“我,很想你。”
云霏霏看着玻璃上自己的脸,上面写着“麻木不仁”四个字,她冷漠又平静地回:“孩子三岁了,请你做个人。”
男中音说:“我离婚了。”
云霏霏说:“哦?那是想让我穿回破鞋?我没那么贱!”
*
云霏霏回到病房的时候,高驰不在,贾蓉已经醒了,正侧着身,伸手去够婴儿床,她走到婴儿床床尾,握住床尾栏杆,把它挪到紧贴病床,刚好够贾蓉摸得到。
贾蓉摸到了小手,立刻笑了:“谢谢。”
云霏霏问她:“名字取好了吗?”
贾蓉说:“取好了,高骋起的,小名豆豆,大名高桐。”
云霏霏弯下腰,伸出食指在豆豆的小脸蛋儿上轻轻点了下,笑着说:“豆豆,你好哇。”
本睡很香的豆豆突然笑了下,吓得云霏霏立刻缩回手,结果她只是笑了两秒,又睡了。
贾蓉笑着说:“她很喜欢你的声音。”
云霏霏不敢相信,但怕吵醒她,也不敢碰她了。
贾蓉问:“你们谈多久了?”
云霏霏一顿,片刻后,伸出手,边点豆豆的小脸蛋儿,边说:“半……半年了。”
说完,不知道是心虚,还是什么原因,她觉得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,压根不敢抬头,就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没动。
高驰从厕所出来,正好听到了这段,眉眼沉了沉,走到她旁边,低下头。
他没看到她脸上是什么表情,因为她的脸全被头发挡住了。
贾蓉看见她的反应,有几秒钟没说话,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眼后,问:“高驰,给你哥打电话了么?”
高驰说:“打了。”
“他说什么时候回来没?”
“没有,只是说尽快。”
半晌后,贾蓉说:“你告诉你哥,家里的钱够花,让他不要那么拼命。”
高驰说:“好,我待会和他说。”
贾蓉接着说:“如果他在外面有了人,就当面告诉我,我不是什么死皮赖脸非他不可的人,想离婚的话,可以商量。”
高驰还没说话,贾蓉突然吼道:“去告诉他!现在就去!”
云霏霏被她吼得打了个抖,见她情绪突然崩溃,怕她刀口裂开,忙过去安抚她。
可,压根没起到任何作用。
护士敲敲门:“产妇注意控制情绪,这样激动不利于伤口恢复。“
看一眼两人,护士接着说:“你们俩出来一下。”
第12章病入膏肓
贾蓉的崩溃是早晚的事,云霏霏很能理解。
她拉着高驰的胳膊将他拽出门,跟在护士身后,走到了护士台。
护士转过身,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低声呵斥:“你们怎么回事?产妇情绪激动,既不利于伤口愈合,也不利于下奶,孩子饿了没奶,怎么办?找谁?”
云霏霏被她训得低下头:“抱歉,我以后会注意……”
她态度如此诚恳,护士突然训不下去了,打量两人一番后,矛头指向高驰:“你是她老公?”
高驰摇头。
护士脸一沉,声音高了一个八度:“她老公呢?去叫他来。产妇这个时候最虚弱,最需要人陪,他倒好,老婆生孩子,连人都不出现!”
高驰忽地转身,推开门出去了。
护士愣了:“哎,你这人……”
云霏霏忙道歉:“不好意思,他是去打电话催人来了。”
护士脸色缓和,嘱咐道:“产妇营养一定要均衡,多准备高蛋白食物和催奶的汤。”
云霏霏边听,边点头。
护士又嘱咐了两句,才放她走,自己忙去了。
云霏霏没回病房,因为这个时候如果去安抚贾蓉,她的情绪大概率会更加崩溃失控,于是推开门想出去给她买点吃的,谁知一抬眼,看到高驰背对着倚着窗边,她走到他身边。
好半晌,谁都没说话。
云霏霏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,说:“我留在这,你回家去准备点吃的。”
高驰没动。
云霏霏又怼了他一下:“ᵂᵂᶻᴸ护士说营养要均衡,荤素搭配,还要一份汤。”
高驰问:“你会做吗?”
云霏霏摇头,随即意识到可能他也不会做饭,说:“要不,点外卖吧,明天定病号餐。”
高驰问她:“你想吃什么?”
“随便。”
“钥匙。”
云霏霏这才意识到钥匙还在自己手里,忙掏出钥匙递给他。
高驰从她手里接过来钥匙要走,又听到了一阵很轻微的声响,从她站在这里开始就没停过,他看向她羽绒服的口袋,提醒她说:“你手机一直在响。”
云霏霏看了他一眼,说:“嗯,知道了。”
高驰离开十分钟后,她才把口袋里一直震动不停的手机拿了出来,号码依旧没有归属地,她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下,也将它拉入了黑名单。
*
一个小时后,高驰拎着两个保温桶回到病房时,贾蓉的情绪已经平复,正笑着和云霏霏逗婴儿床上的豆豆,他把两个保温桶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,什么话也没说,就转身出了病房。
云霏霏见是一模一样的两份,等贾蓉吃完,拎着保温桶走出了病房,果然在门口休息区找到高驰,坐到他身旁,将保温桶打开。
除了早饭那顿,滴水未沾,保温桶一打开,饭菜的香味就勾得云霏霏吞了口口水,她问:“你做的?”
高驰抱胸靠着椅背,似乎陷入了沉思,没听到,没吭声。
云霏霏又问:“你吃了吗?”
高驰还是没吭声。
云霏霏转过身,看着他,把保温桶递到他面前,说:“太多了,我吃不完。”
高驰看了她一眼,这才坐起身,接过来保温桶,他将饭菜分成两份,把大的一份递给了她。
云霏霏摇摇头,拿过来小份,说:“我喜欢喝汤。”
高驰等她喝了口鱼汤,才问:“味道怎么样?”
味道很淡,云霏霏看了他一眼,问:“你做的?”
高驰:“嗯。”
云霏霏斟酌了一下,说:“还行。”
高驰愣了下,没有多余的勺子,抓起保温桶直接喝了一口,这才意识到没什么味道。
“明天给你多放点盐。”
云霏霏盯着保温桶桶沿上他喝的那个印记看了会儿,拿起勺子,开始扒饭。
“租床了吗?夜里我陪陪她。”
高驰说:“不用,你回去休息就好。”
“她情绪不稳,我陪着比较好。”
高驰抬起头,看她正专心低头吃饭,笑了下,说:“不用,就一晚,明天一早她妈就来了。”
“不是说过两天吗?”
“临时改了主意。”
*
吃完饭,两人干坐着,谁都没说话。
椅子是铁的,不仅硌**,还稍微动一动就嘎吱嘎吱响,云霏霏坐了十分钟,受不了了,转过头,想说点话。
还没开口,高驰突然起身走到电梯口,按了往下的电梯按钮。
不一会儿,电梯门开,他走进去,手挡着电梯门,盯着云霏霏看。
对视了十秒钟,云霏霏终于反应过来,起身走了进去。
高驰一路没说话,仿佛身后的云霏霏不存在,可他又走得很慢,似乎在等她跟上来。
出楼门,走进斜对面的大楼,乘电梯上了9楼,出了电梯,抬起头,肿瘤科三个字让云霏霏愣了下。
几个小时前,她刚来过这层楼找过他。
高驰走在前,伸手推开门。
护士台正对着大门,护士听到声音,抬起头,看到是他,笑着说:“今天状态很不错。”
高驰笑着朝她道谢,没等身后的云霏霏跟进来,径直往里走。
云霏霏要跟上去,护士见她是生面孔,叫住她:“不好意思,晚上不探病。”
云霏霏指着高驰,说:“我跟他一起的。”
护士哦了一声,说:“你是他什么人?登记一下。”
云霏霏想起高源,说:“我是他姐。”
她在登记本上写下了高源的名字。
护士看了眼她写的登记信息,说:“高骋是你哥?”
云霏霏顿了下,点头。
护士又问:“亲哥?”
云霏霏依旧点头。
护士定定地看着她,说:“既然是亲哥,怎么现在才来看他?”
云霏霏愣了。
护士二十出头,正因为年轻,才敢半分情面不留地嘲讽:“你这亲妹妹当的真是够可以的,人都已经病入膏肓了,才想起来来看一眼。”
云霏霏问她:“病入膏肓?什么病啊?”
护士说:“肺癌晚期。”
云霏霏突然觉得有些冷,冷到开始发抖。
护士见她神情有些奇怪,以为话说重了,也意识到可能她并不知情,转了语气说:“好好治疗,或许还能多撑些时日。家属多关心多鼓励,病人的求生欲才是存活的关键。”
*
云霏霏顺着高驰进的那间房找了过去。
病房内四个床位,隔断帘都缩在床头,三张病床上都躺着人,压根分不清是睡着了,还是昏迷了,只有床头的监护仪器偶尔嘀一声。
剩下的那张病床上躺着个光头男人,比其他三个病人好一点的是,他虽然插上了鼻饲管,但是还能和高驰说说话。
可,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含糊不清。
云霏霏推开门,走到病床边站定。
高骋余光看到来人,艰难地转过头,问她:“你是?”
云霏霏盯着他,没有说话。
她很清楚肺癌晚期患者的生命周期,十五年前,就已经很清楚了。
她明白,眼前脸色灰白眼神呆滞的高骋的生命正在倒计时,可能一两个月,可能……
他清醒着说的每一句话,都可能是他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清醒的话。
高骋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,挣扎着想坐起来,最终他只轻微地动了下头,可仅仅这么个小动作,他就已经累得大口喘粗气。
“姑娘,你找我?”
“……”
见她不说话,高骋转过头问高驰:“谁啊?”
高驰皱着眉看着她。
云霏霏盯着一直在病床边徘徊的何玉萍,看到她张开五指想去握高骋的手,却一次次落空,想起了十五年前的冬天。
那个冬天,每天放学后,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医院去陪卧床的母亲,第二天一早直接去学校。
那是一段当时觉得痛苦,现在回想起来却幸福极了的日子。
写完作业后,云霏霏一边和她说话,一边给她**四肢。
她大多数时间处在昏迷状态,偶尔清醒的时候会笑着叮嘱多吃点饭,多睡会觉……
云霏霏伸手握住高骋的手。
他的手和记忆里母亲的手很相似,因为浮肿,没有丝毫血色,按下去后会有个坑,要好一会儿才恢复原状。
**完两只胳膊,云霏霏掀开被子,抬起他的腿,将宽松的病号服往上卷到腿根。
高驰攥住她手:“我来。”
云霏霏挣开他手,抬起腿曲起来,从小腿向大腿一寸一寸揉捏。
高驰抓住她手腕:“我说了,我来。”
云霏霏没吭声,甩开他手,按完一条腿,又抬起了另外一条腿。
高骋问高驰:“你朋友?”
高驰盯着云霏霏,点了点头。
高骋笑着追问:“女朋友?”
高驰没吭声,心头的疑惑在他说完这三个字后烟消云散,转变成了另一种复杂的情绪。
高骋以为他默认了,没再追问。
云霏霏捏完腿,累得额头出了一身薄薄的汗,说:“翻个身,省得生褥疮。”
高驰皱眉盯着她看得入了神,像是没听到,什么反应都没。
云霏霏看向他,见他发愣,给高骋**后的胳膊又酸又痛,让她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:“愣着干什么?!”
躺在病床上的高骋没忍住,笑出了声。
云霏霏突然意识到刚刚语气太凶了,稍稍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,这一撇头刚好和何玉萍对视了。
何玉萍的眼神空洞,没有一丝光彩,却很复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