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次,还是她八岁那年。
时隔十年,沈逸川再次看到了秦舒的眼泪,一点一滴,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。
他的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,终究是找不到理由去安抚她,只能转身走出去,安排父亲的丧事。
大帅府的红绸仅挂了半日便换做了缟素。
陆续有人来吊唁,秦舒跪在灵枢旁,面前的火盆,丝毫暖不了她的心。
沈逸川作为大帅的继任者,站在府门口接待。
只是,权利交替总是伴着血和硝烟的。
大帅府的下一位吊唁的客人是带着兵来的。
中将石鹏神情狠厉的叫嚣:“大帅府已经被我的人围起来了,沈逸川,你现在交出帅印,看在你曾经叫我一声叔叔的份上,我就饶你一条命。”
沈逸川勾了勾唇,冷冷的说道:“你也配让我叫你叔叔?”
石鹏顿时脸色铁青,大手一挥:“动手,攻下大帅府!”
士兵一涌而上,但大帅府外的各个角落,涌出了更多的人手,反扑而去。
秦舒见此情形,诧异的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,原来他早就料到现在这个场面。
石鹏没料到这招,被打的手忙脚乱,当即喝道:“其他人先不管,杀了沈逸川!”
一片厮杀声中,秦舒一直护在沈逸川左右。
但她惊讶的发现,沈逸川在多人的包围中,游刃有余。
这样的沈逸川,是她从没见过的。
她心中颇为震惊,就在这时,她却看到,沈逸川右侧的警卫突然将武器对准了沈逸川!
秦舒无暇顾及其他,在看到那人的一瞬间,便义无反顾的朝着沈逸川扑去。
她只有一个念头,沈逸川绝不能出事!
沈逸川已然杀红了眼,这时,身旁传来一个秦舒急切的声音:“让开!”
紧接着,便是一声“嘭”响。
沈逸川转身,便见秦舒软软倒了下去。
鲜血,从背后浸染了她素白的孝服。
第八章你心里的我
秦舒再次醒来的时候,沈逸川正坐在床边,正拿着湿毛巾擦着脸上干涸的血迹。
秦舒顾不上自己的伤,连忙问道:“你伤到哪里了?严不严重?”
沈逸川将毛巾往身旁的水盆里一丢,淡淡道:“无碍,都是别人的。”
秦舒放下心来,却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说。
沉默间,想到如今两人已经是夫妻,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不自在。
沈逸川打破了这份寂静,他直直的盯着秦舒开口问道:“我父亲亡故之时,你和裴家的恩情,就已烟消云散,为什么还要救我?”
秦舒,对你来说,裴家到底是什么,我在你心里,又是什么?
沈逸川唇角绷直,幽深的黑眸就这么看着秦舒,等着她的回答。
秦舒靠在床头,眉头轻蹙着,有些心慌意乱。
此时此刻,沈逸川的瞳孔里,完完整整倒映出她的影子。
她垂下了眼,声音很轻,也很清晰:“你是他的继承人,也是唯一能给卞城安定的人。”
沈逸川脸上顿时爬上了寒霜,连身上的气势都变得冰冷起来。
他忽然站起了身,椅子在他身后发出‘刺啦’的一声。
秦舒耳边传来他冰冷到极致的声音:“的确,你这条命是裴家的。从今以后,生是裴家的人,死时裴家的鬼。”
说完,沈逸川转身走了出去,‘砰’的一声摔上了门。
房里恢复了寂静,秦舒这才抬头,看着那扇门,放在被子上的手默默攥紧。
秦舒的伤养了半个月。
这么多年来,受伤的这几日,倒是她最轻松的时间。
伤好得差不多,她就到前院处理事务。
一路上,天空突然飘起了雪。
她这才恍然意识到,冬天来了。
之前裴大帅的副官见到她,一脸难色:“凌小姐,少帅上任以来,就不理政务,书桌上的电报都堆成山了。”
秦舒心中一顿:“他人呢?”
那副官顿了顿,只说:“这个,我不是很清楚。”
秦舒没再说什么,先去处理堆积的政务,她倒也不觉得累,只是胸口时不时的隐隐作痛。
忍一下,也就过去了。
等秦舒抬起头来的时候,已经过了正午的时间了。
她看了看面前薄薄的一叠政务,喊来小厮道:“去问问,少帅现在在哪里,请他回来一趟。”
剩下文件都需要大帅印信,她无权处理。
小厮领命而去,回来后却支支吾吾的:“凌小姐,少帅今日,跟冯小姐出去了。”
秦舒本来揉着太阳穴的手顿时停了下来,心底泛起又酸又胀的情绪。
不知道过了几分钟,还是十几分钟,秦舒起身走了出去。
终究,还是意难平,骗不了自己的。
雪色正好。
沈逸川和冯敏茹坐在聚德楼的包厢里,面前是一桌精致的饭菜。
冯敏茹笑着道:“我们明天便动身回家,特来跟裴大帅辞行。”
沈逸川意有所指的说道:“邀请我的是你哥哥,怎么来了之后却只有你一人?”
冯敏茹亲自给沈逸川倒上了酒,颇有几分坦荡:“这事是我的主意,我就想走之前,跟大帅单独相处一次。”
沈逸川不置可否:“冯小姐是不是忘了,几天前我才成了亲。”
冯敏茹不躲不避的说:“我只是觉得少帅的妻子不该是那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。”
沈逸川眼神幽深,酒杯在指尖转动,却没有答话。
而站在门外的秦舒,紧咬着下唇,眼里是深深的失落。
就在她准备悄悄离开时,里面传来沈逸川冷冷的声音:“你在酒里放了什么!”
紧接着,门便从里面被拉开。
四目相对,在沈逸川诧异的目光中,秦舒苍白的脸上爬上了点点红晕,还有几分莫名的羞耻感。
沈逸川停了一瞬,拉起她的手就走。
被拉着的秦舒,只觉得他的掌心,犹如火烧般灼热。
回到帅府沈逸川的房间,房门“嘭”的一声被关上。
“你……”秦舒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,沈逸川炙热的唇便落了下来。
第九章等我回来
冯敏茹站在房间,脸色阴沉。
她怎么也没想到,秦舒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包间门口。
这时,她的贴身丫鬟急切的拿着一瓶酒跑来:“小姐,您准备的酒被换掉了!”
冯敏茹脸色陡然大变。
如果酒没有问题,那沈逸川到底怎么回事?
一夜过去,秦舒从昏睡中醒来,身边的温度早已冷却。
她撑着身子起来,身下不适的感觉让她蹙起了眉,昨夜的情景缓缓浮现在脑海中,不自觉脸上就爬上了点点红晕。
她收拾好自己,悄悄回了自己房间。
左右走了几圈,难言的心情却无法纾解。
到了晚饭,秦舒照例要去陪裴夫人吃饭。
踏入院子,却看到沈逸川站在门口,神色淡淡的看着她。
秦舒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沈逸川,措不及防下几乎是立马就生了落荒而逃的心思。
沈逸川却不像从前对她视若无睹,反而率先出声:“过来吃饭。”
沈逸川说完这话之后转身就走,秦舒只能磨磨蹭蹭的跟上。
进了餐厅,秦舒在裴夫人身边落座,沈逸川就在她对面坐下。
秦舒局促的坐下,偷偷的看了沈逸川一眼,却见他神色如常,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。
秦舒心里有些闷,吃到嘴里的食物也没了滋味。
裴夫人瞟了两人几眼,突然开口:“你们已经是夫妻,从今天起就搬到一起住,早点为裴家开枝散叶。”
秦舒手上一顿,看着碗里的饭不作声,却也知道,下一刻听到的必将是沈逸川的拒绝。
昨夜不过是意外,沈逸川厌恶她还来不及……
“妈,我知道了。”沈逸川声音轻淡,却答应得干脆。
秦舒不可置信的看向沈逸川,却只能看见他淡漠的眉眼。
裴夫人心满意足的回了佛堂,诺大餐厅只剩沈逸川和秦舒两人。
好半晌,秦舒放下碗筷,低低说道:“我就住我那个院子也挺好的。”
沈逸川挑眉,看着秦舒头顶的发旋,说:“冯家兄妹已经回湘城了。”
秦舒一怔,被他的话带着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,下意识就说:“冯小姐的事不用告诉我。”
这句话说出口,她一下红了耳朵。
沈逸川也是一怔,随即若有所思的开口:“你现在是我夫人,这些事情自然得告诉你。”
这话一说,秦舒整个人都愣住了,耳尖的红弥漫到了脸颊。
她结结巴巴的说了句:“我吃完了。”
便站起来几乎同手同脚的离开了。
沈逸川看着那几乎逃跑一般的背影,嘴角不经意勾起。
秦舒的东西并不多,稍微收拾了一下,便住进了沈逸川的院子里。
深夜,秦舒手脚僵直的躺在沈逸川身边,连呼吸都小心翼翼,直到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,这才慢慢放松下来。
在秦舒睡过去后,沈逸川睁开了眼。
他翻了个身,专注的看着秦舒的睡颜,眼里透出一丝笑意。
将她身上的被子拉高,他抱住她睡了过去。
时间如白驹过隙。
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,哪怕一天平静,都十分难得。
十二月初三,敌寇入侵,炮火声再次响起。
湘城,弹尽粮绝,送来求援信。
所有人一致通过增援决定,唇亡齿寒的道理,没人不懂。
沈逸川一锤定音:“传令下去,大军整装,明日出发。”
秦舒后知后觉的想起,沈逸川如今是卞城大帅,是要亲自上阵的。
秦舒心下突突的跳了起来,心里乱成了一团。
她回到后院,在房里来回踱步,心里第一次有些害怕。
日头西移,门外有脚步声逐渐靠近,沈逸川一身戎装而来。
秦舒看着他,张口便是:“我替你去。”
沈逸川笑了,他将帅印交给她,目光灼灼:“你在家等我凯旋,等我回来,我便与你把话说明白。”
第十章纵死,不退
沈逸川取下手套,在秦舒诧异的目光中,轻轻揉了揉她的头。
“等我回来。”
沈逸川走之后,秦舒撑起了大帅府的一应事物,每天都会去裴夫人那里用餐。
只是,这之后秦舒没收到过任何沈逸川的信件。
夜深人静的时候,她在想,那人走之前,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。
谁也没想到,这一战会持续如此之久,转眼间便开了春。
秦舒没能等到沈逸川的凯旋而归,却等来了敌军轰在卞城外的重响。
卞城的平静,瞬间被撕裂开一个血淋淋的口子。
沈逸川走时,带了七万人,留下不足三万人镇守。
谁也没想到,湘城未破,敌人却从侧面绕着圈杀了过来。
城内一片兵荒马乱。
城门口。
“少夫人,哨兵来报,敌军超过八万人!”守城的将领汇报道,脸上一片死灰。
秦舒看着周围的将领,每个人的眼里都是绝望。
她沉默了一会儿,缓缓开口:“现在才炸响了一颗,便炸没了你们的士气吗?”
秦舒起身,环视一周:“我只知道,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。”
“在我们身后,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。如果我们投降了,他们会怎样?你的父母,你的妻儿,都会遭受比死还可怕的屈辱。”
秦舒脸色一肃,声量加大:“一个城的投降不算什么,可一个又一个的城投降,投降的就是整个国家!
“死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在我死后,仍不能打退仇敌,保护山河。”
她一字一句,燃起了将领们眼中寂灭的火光。
秦舒遥遥望了湘城的方向一眼,深吸一口气,大声喊道:我是秦舒,大帅沈逸川之妻,将与卞城留守两万六千位将士,守住卞城城门,纵死,不退!”
整装待发的裴家军,同样发出了令人心惊的吼声:“纵死,不退!”
“纵死,不退!”
卞城经历雨打风吹的城墙,染上了热忱的鲜血。
所有人都在害怕,那道城门,什么时候会被从外面打开。
所有人都在祈祷,秦舒能胜,裴家军能胜。
每一刻,都有伤亡。
死守近半月,城门上,秦舒眼中布满血丝。
敌军绵延不绝,城内却几乎没有了弹药。
秦舒望着湘城的方向,心中苦笑:沈逸川,我应是等不到你了。
事已至此,唯有死战。
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左轮,转身走下城墙。
却见城门处聚集了数不清的人,她一怔。
领头的那人说:“凌小姐,我等七千三百六十二人,请求以身报国。”
秦舒沉默了,就算加上这七千人,也是强弩之末。
可谁又能退?
又撑了快一日,她记不清自己换了几次子弹,更记不起自己挥动了多少次手臂。
数不清的伤痕出现在她身上。
就在这时,塔台突然传出一声如悲歌痛饮的嚎啕:“大帅已从湘城赶回了!援军到了!”
秦舒猛然瞪大眼睛。
就这一声,给剩下不足五千人极大的信心!
马蹄阵阵,新的号角被吹响。
秦舒往城外看去,“裴”字大旗从后方撕裂了敌方军队。
沈逸川冲在前线,好似心有所感,抬头向她看来。
一人城上,一人城下。
四目相对间,秦舒突然鼻尖一酸。
她朝沈逸川笑了起来,但下一刻,那笑凝滞了。
从敌营中一声枪响,一颗子弹带着巨力从她胸膛贯穿而出。
秦舒缓缓地低下头,只见自己胸前绽开了一朵血色的花。
“秦舒——!”在沈逸川惶恐而慌张的吼声中,秦舒缓缓倒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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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裴少夫人
时间倒回三天以前,湘城偌大的会议室里,坐着不少人,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那站在正中的沈逸川。
不过短短数月,沈逸川已经褪去了曾经略显青涩的外衣,整个人的气质更加卓越不凡。
而在他支援湘城以来,胜多败少。
沈逸川此时看着桌上的地形图,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湘城的困境已解,但敌寇采取化整为零的方式,不断袭击着这座古城,零零碎碎的攻击,虽无伤亡,却也让人不胜其扰。
沈逸川垂了垂眼,再抬起时,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男人身上,开口问道:“不知冯大帅对此有何看法?”
冯瑜笑了笑,他说:“我想裴帅已经有了应对之法,我就不献丑了。”
冯瑜来支援湘城,一方面是湘城与他的老巢有着不长的距离,另一方面,却是因为女儿的请求。
冯瑜与妻子情投意合,奈何天妒红颜,妻子早早的去了,只留下一双儿女,在这世上,没有什么比他们对自己更重要。
冯敏茹的哀求和眼泪,在冯家向来是无往不利的。
本来冯瑜还想着,沈逸川是个有妇之夫,配不上,可这些日子接触下来,却让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无限的潜能和才华。
对于女儿的喜欢,他也是认可的,甚至已经在心里,为冯敏茹谋划如何挤走沈逸川的发妻,帮她成为裴家的少夫人了。
沈逸川也没说什么,只是吐出一句话: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。”
于是这天下午开始,敌寇的军营外,便出现了一幕奇怪的景象。
裴家的军队先行,在敌寇做好应敌打算的时候,他们又雷声大雨点小的撤走了。
敌寇还未得到喘息之机,冯家的军队整张旗鼓又来了。
如此反复,到第二日夜晚,当裴家军再度袭来的时候,哨兵的反应都显得十分平淡。
可没想到,在裴家军之后,还有冯家军队呐喊而来,一举击破。
狼来了的故事,终于应验在他们身上。
经过一夜硝烟炮火,沈逸川的湘城之行,终于完整的落下帷幕。
回到房间,洗净一身血腥气,沈逸川喊来小厮问道:“这几日,可有卞城来信?”
小厮规规矩矩的递上一封信,沈逸川眼神一扫,难免露出几分失望。
接近三月时间,裴夫人的信倒是来了几封,可他想要看到的信,却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眼前过。
秦舒,我对你来说,当真如此不重要么?
弋㦊沈逸川将母亲的信放在一旁,闭上眼,掩去无言的思绪。
天色将明,沈逸川的门外陡然出现一声急促的呼喊:“大帅,卞城出事了!”
沈逸川猛然睁眼,连迷糊的时间都没有,穿着雪白里衣拉开门,声音里带着怒意质问:“卞城出什么事了?”
副官连敬礼都顾不上,将手中电报呈上,一字一顿的说道:“敌军化整为零只不过是为了降低我们的警惕,将近十万大军从水路绕过去,准备攻下卞城!”
沈逸川只觉得眼前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,全是黑暗。
十万大军,卞城留守,不超过三万。
母亲!秦舒!
“传我令,裴家所属,即刻出发,游骑兵先行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