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来神明也不都是好人呢。
盛晴不敢跟后妈对着干,可跟外人还是有几分勇气的。
她收回好奇又欢喜的目光,小声说:“我在跟神树说话。”
好吧,这人长得太好看了,穿得也好看,她还是有点畏惧他。
树上,神明少年嘲讽似的地“啧”了声:“你管这玩意叫神树?”
他抬起修长的腿,桀骜不驯地踢了两下树干。
树叶随之簌簌坠落。
纷纷扬扬里,神明少年扭过头,并不友善的目光从上到下扫了她一遍,最后定格在脚边。
盛晴有些难堪地往后缩了缩脚。
可是她今天穿的是短裤,不仅无处藏匿那双地摊上八块钱购买的、已经破破烂烂的凉鞋,还暴露出自己干干瘦瘦的两条小腿。
其实小镇上,她这样不够体面的少女比比皆是。
可树上那位少年太好看了,好看到不属于浅水镇,连身上那件衬衫都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,就算盛晴没见识过好东西,都能感觉到它的昂贵。
这个瞬间,贫穷和优渥,相形见绌。
她有点儿后悔自己话太多了,咬着嘴唇思考怎么走体面些。
——或许,只是不体面和更不体面的区别罢了。
老樟树又轻微地晃了晃。
少年身轻如燕一跃而下,盛晴怔忪片刻,眼里只有少年在月色下浮光跃金般的金发,随着两人距离愈发地近,他愈发耀眼。
下一秒,骤然四目相对。
盛晴感觉呼吸骤停。
那双眼睛也好看,眼皮很薄,眼角锋利,连瞳色都是浅淡的琥珀色。
金色的头发,冷白的皮肤,白色的衬衫和浅浅的瞳色,极为浅淡的颜色令少年仿佛有种淡薄如流水的质感。
不似人间俗物。
在黑黢黢的夜里,在这棵枝叶喧嚣的樟树旁,于极致的黑与绿衬托下,愈发显示其浓重。
少年只是好奇地看了看她,很快便弯下腰,拾起地面上的书。
起身那一刻,他的鼻尖若有若无地缠绕着一阵清新的芬芳。
盛晴垂眸,看到那本书的书脊。
《忏悔录》。
“小鬼,跟它许愿没用,”少年抬起食指搓了搓鼻子,语气轻浮,“这座宅子我买了。”
他顿了顿,眉毛一扬:“这棵树,是我的。”
原来神树是被他私有的。
盛晴点了点头,嘴不由心,问道:“那我可以向你许愿么?”
江聿:“……”
他噗嗤一笑,肩胛骨跟着耸动,嘴角咧出一个小小的括号,打趣地问:“许什么愿?”
盛晴的思路被他牵着走了,立马双手合十,十分谨慎又认真地说:“许愿我能顺利读完高中,然后去读大学,永远离开浅水镇!”
江聿双手一摊:“神仙这么忙,你不说名字怎么帮你?”
盛晴:“信女,盛——晴——”
她一字一顿,努力说着普通话,生怕神仙听不懂。
“噗——”
这次江聿没忍住,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。
盛晴懵了一下,睁眼去看江聿。
只看到他笑得不成样子,月色下,他的睫毛又密又长,明明一点女相也没有,却比女生还漂亮。
盛晴又懵了。
等江聿笑够了,直起身板拍了拍盛晴的头,语气吊儿郎当地说:“小鬼,听没听过一句话。”
盛晴认真地看着他。
江聿一字一顿:“事、在、人、为。”
盛晴:“……”
她知道自己是被耍了,气不过,狠狠地跺了一下脚:“你骗人!”
明明半张脸早已经肿成馒头,再气鼓鼓地噘嘴,更滑稽可笑了。
江聿收敛笑意,看着眼前这个小不点儿,摸了摸下巴,说:“谁说我骗你?”
盛晴的眼睛立马像狗狗遇到骨头那般又亮起来。
江聿:“读几年级了?”
盛晴:“开学高二。”
这下轮到江聿惊讶地抬了抬眉毛。
他一路跳级,十六七岁时已经在念大学,身边没有多少同龄人,但在他的认知里,读高二的也就大概是十六七岁的年纪。
他这么大时身高已经长到了一米八出头,再看看眼前这个小豆丁,参考自己如今一米八五的身高,她可能大概或许……只有一米五几?
矮也就算了,还枯瘦,像棵小草,头发也是营养不良的枯黄,只有那双眼睛还算不错,圆溜溜的,亮亮的。
江聿挪开视线,从树下捡起一截枯枝划在泥土地面上。
“过来。”他没好气地朝盛晴招招手。
盛晴攥紧拳头,乖乖走过去。
江聿扬起下巴指了指地面:“你解出这道题目,我或许考虑考虑帮你实现愿望。”
盛晴:“?”
盛晴震惊地张大嘴巴。
“看***什么?”江聿扫她一记冰冷的眼锋,“看题!”
盛晴:“啊,哦,好……”
光滑斜面与足够长的水平面在B点平滑连接,斜面倾角为30°,一质量m=1kg的物块从斜面上A处由静止开始无初速度释放。己知A、B两点之间的距离d二=2.5m。物块与水平面间动因摩擦系数u=0.5,物块可视为质点,不计空气阻力,重力加速度取10m/s。求物块运动到B点时时速大小。
黑夜里,她那双眼睛渴望又真诚地盯着地面上江聿随便写下来的题目,她不敢眨眼,大脑飞速旋转,妄图抓住可能是如今唯一能改变她现状的绳索。
她如此认真、如此想要证明自己,抓住机会。
然而。
那道题目宛若怪兽一般在漆黑的土地上张牙舞爪,令她没有一点可以攻破的弱点。
盛晴低下脑袋咬了咬嘴唇,嗫嚅道:“我……我们,还没,没学到这里。”
“没学到?”江聿冷嗤一声。
他蓦地愤怒起来,步步紧逼,高挺的身材如山倒般压了下来,声音里没了戏谑莫名严厉:“向下重力没学过?摩擦阻力没学过?”
盛晴被他突如其来的愤怒吓傻了,往后缩了缩脖子,嘴巴动了动,声如蚊呐:“真的没……”
饶是声音再小,江聿还是听到了,他似乎沉默了片刻,脸上那点愤怒散去,嘲讽地轻哼一声,也不再跟盛晴纠缠,提腿与她擦肩而过。
盛晴还想挽救一下,咬了咬牙,跟了上去。
江聿腿长,轻松一迈就几乎顶的上她两步,盛晴一边亦步亦趋,一边想着怎么圆谎。
摩擦力她学过,重力她也学过。
那些公式已经焊在她的脑子里,可那道题目却是陌生且困难的。
“别跟着我了。”江聿猛然顿住脚步。
盛晴也跟着停下。
江聿回过头,用余光打量前面这个枯瘦的少女。
“我知道你贫穷,你想上学想改变命运,”他用比夜色还凉的声音说道,“人可以穷,但不能因为穷而短了志气没了心智还不择手段。”
资助贫困山区少女读书,江聿没有这个兴趣。
他有钱,但他冷漠且理智地认为,自己没有这个义务。
贫穷不是他造成的,而“资助”这个手段治标不治本,该作为的另有其人,反正不是他。
他今天资助一个东南渔村里的盛晴,明天西北大山里还有无数个张晴赵晴。
只不过刚刚盛晴在树下许愿求神的姿态太过虔诚,他一瞬间动过“试一试也无妨”的念头。
但终究是,她不配。
她虚伪,狡诈,自作聪明,谎话连篇。
她不配。
“别再跟着我了。”江聿下最后通牒。
盛晴被钉在原地,看着那道干净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。
他说话还真难听,真拽啊,她一边这么想,又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震荡,然后灌入她的躯干骨髓,令她站立得更加笔直坦荡。
盛晴缓缓抬腿,走回题目面前,来回扫了几遍,转头,往家走。
走着走着步子变快,再然后不自觉地跑起来,像是蜻蜓飞向家里。
“阿晴回来了?”后妈吊着眼睛看她,脸上还隐隐有笑意,“早点休息,明日早去旭叔处做活。”
书桌书包被翻得乱糟糟,今天的五十块钱被王兰收走了。
盛晴没顾得上这些,胡乱应了声便匆匆坐到书桌前,将那道题目誊下来。
翻开教材,翻开卷子,对着曾经做过的题目和知识点,疯狂地将知识在大脑里融会贯通。
夜色更深了,窗前一灯如豆,盛佳裹着被子在小床上流口水。
渔村的夜晚静谧安逸,只有盛晴在和自己较劲儿。
-
第二天,盛晴起得很晚,在码头上胡乱地转悠。
她不再去旭叔茶庄了,因为就算是做了工,她的工钱也会被王兰拿走。
从这里看海并不美,码头上有船被吊起来维修,有人在卖鱼,海面上还漂着养殖的海带。
空气里味道很腥,海灰突突的,所有人都是一副为生活奔波到死的面孔。
今天仍旧没有盛晴可以做的工作。
她在码头上晃了两圈,遇到养海带的福仔骑车路过。
福仔个子不高,皮肤黝黑,脚上蹬着一双破草鞋,路过盛晴的时候拉紧自行车刹车,一只腿着地,笑眯眯问道:“阿晴,又在找活做?”
盛晴闷闷地点了点头。
福仔邀功一般说:“我晓得一家在招工,工钱不蜚。”
“有多少?”
福仔伸出一根手指,递到盛晴面前晃了晃。
“一天一百?”
福仔:“是一月一万块!”
一万块!
一万块是十年的学费,是几年的餐费,在小小的阿晴眼里已经是天文数字了。
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,一下子跳到福仔的车后座,兴奋道:“快带我去瞧瞧。”
这等好事早就在浅水镇传遍了。
出手如此阔绰的东家引得男女老少都前来试探一翻。
虽然大家知道出钱多的工作会很累,要求也严格。
但是,万一呢?
谁不想这个万一砸在头上,就有一万块钱到手。
盛晴和福仔到的时候,那间大厝门口早就被人围得水泄不通。
她个子矮,只能看到一群汗津津的后背,着急得直跳起来瞧,但视线范围终究有限。
福仔一把抓住阿晴细细的手腕,凭着力量硬生生往人群里钻:“让一让,让一让。”
他看着矮但力气不小,密不透风的人墙被他挤出一道缝隙来。
-
“少爷,这么多人,你就选一个吧。”
客厅里,一位穿着考究的、模样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对窝在沙发上看手机的少年毕恭毕敬地说。
没有回声。
“少爷。”老人又问了一次。
少年终于舍得抬起眼睛,琥珀色的眸子懒散地转了转。
“别叫我少爷,一股封建余孽味儿。”他对着院子里乌泱泱的人群,下巴一扬,嫌弃道,“一群黑黢黢的乡巴佬,一点美感没有,选什么?”
“阿聿,渔民靠海吃海风吹日晒,哪儿能不黑,你就去挑挑。”
“是啊,”一旁的阿婆也跟着帮腔,“选个陪你看山看水的向导而已,这些人里总有模样可以的。”
什么山什么水没看过啊。
他来这里只是一时兴起度个假而已,没想到家里非要这两位老古董陪着,度假的乐趣立减百分之五十。
“好了好了。”江聿做出一个掏耳朵的东西,示意吵死了,然后松松垮垮地推开门。
夏日的暑气扑面而来,江聿眯了眯眼睛,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一圈,人群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白白的小脑袋,与一群黝黑的大汉相比甚是清秀且赏心悦目。
江聿没细看,朝白白的小脑袋扬了扬下巴:“就他喽,白白小小的那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