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年轻妇人神色冷淡。轻嗯了一声,蹙起了眉尖:“夫君去旁侧取货,我拐来瞧瞧,家里用的总不称意,换两个不耍滑头的。”
婆子笑眯眯的:“我陪夫人看看。”
当下略逛了半圈,就选在一片衣衫褴褛的人群间,说是白马湖一带村庄的乡民,水淹了田地,外出逃生,在此卖身为奴。
薄妄一眼挑中人群里姐妹两人,一个十四五岁,一个七八岁,看起来都是淳朴孩子,姐姐浓眉圆眼,长手长脚,肩厚腰圆,看起来是个担儿都压不塌的姑娘,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,妹妹怯怯弱弱,脸上两个两个红团子,藏在姐姐怀里,像个怕生的小猴子似的。
价钱也便宜,一大一小十五两银子,那伴婆跟着牙人跑前跑后,问了薄妄姓氏籍贯和归处,薄妄轻轻摇摇头,舍了她五两银子,那婆子当即意会,收了银子入怀,小半日后,就把两个丫头和文书塞到薄妄手里。
身边有了人,心底就有了底气,薄妄带人上了驴车,先去给姐妹两人换了身洁净衣裳,路边买了两件首饰,将脸洗净,又去食肆吃了一顿饱饭。
姐妹两人姓宋,姐姐叫宋小玉,妹妹叫宋小云,看着眼前这个笑眯眯的买主,怯怯问:“不知如何称呼夫人?”
“你们姓宋我本无姓,很小的时候有个名字叫小九,我就叫宋九娘好了,叫我九娘,或者九儿姐姐都好。”她看着姐妹两人,“吃饱了么?吃饱了就上路吧。”
她带着姐妹两人,买了些干粮点心,当日包了只淌板船的中舱,过江南下。
鹿之绫找到王妙娘和喜哥儿的时候,已经是两日后。
第78章第78章
薄妄把王妙娘安顿在施家乡下的庄子里养胎, 她走之后,王妙娘带着喜哥儿,悄悄在江都城外山里的一座山寺里住了几日。
这时正是六月炎夏, 她带着喜哥儿看花、游船, 极力弥补母子两人之间的裂痕。
薄妄说的没错, 她若想活着, 还要把肚子里孩子生下来,护身符就是喜哥儿,喜哥儿要护着她这个母亲, 她也要善待自己的孩子, 母子俩这回彻底绑在了一起。
姐姐一走, 喜哥儿兴致并不高昂,他这个年岁,对人情已经开始一知半解, 有时候看着姨娘隆起的肚子,也会暗自琢磨姐姐临走时对自己说的话。
施家仆人出现时, 母子两人正坐在山寺门口的茶棚里吃糕点,
王妙娘捂着肚子,真是深呼了一口气, 该来的总要来,她的日子, 全指望今日。
再回到施家, 鹿之绫的毒已解, 能自如行走,只是脸色苍白,略显憔悴,翟大夫按着他, 休养两三日方能彻底放心。
鹿之绫面无表情,看见只有母子两人进门时,阒暗瞳孔瞬时收紧。他其实护得很周全,薄妄极少出门,在家都有婢女或他陪伴,她绝无可能夜里自己跑出去,而后消失得无隐无踪,只有王妙娘,他一时嫌恶,任由薄妄安置在外头,两人合谋帮她逃脱。
王妙娘看见他寒针一样的目光,压迫惧人,也不由得头皮发麻。
“人呢?”他嗓音还是寒栗,像刀锋从冰面刮过。
王妙娘不敢瞒他,搂紧喜哥儿:“她那天夜里已经离开了江都。”
他怒极反笑,沉沉磨着后槽牙,真要磨出血来:“去哪儿了?”
“我问过她,她没有回话。”王妙娘撑着腰,颤声道,“她一直不愿意多说,只在前一日托人给我送东西,给我捎了封信,让我帮忙雇一条小船,就停在清水河畔,在这日晚上等她出门,把她送往船上,只送出江都就好”
王妙娘一五一十道来,上元节那日,他收了薄妄给的妆匣,东西比清单上多了几样,一身绸衣,几件旧首饰,几十两碎银,这并不是她的东西,后来她有问过薄妄,薄妄道:“清单上列明的,都是姨娘的,余者就先放着,总有用处。”
薄妄说要走,也是临时来说,她在内宅,身边一直有鹿之绫,并不敢有动作,只求在外的王妙娘帮一把,接应雇船,另把喜哥儿送在她身边。
王妙娘走的时候,薄妄没有多问,帮过她,这回薄妄要走,王妙娘也来了。
王妙娘又将薄妄带的那些衣裳、首饰的样式都一一说了,鹿之绫唤宝月过来,那衣裳也不是薄妄的,是去岁冬日家里当铺库房清点,拿出来的一身,首饰也是不常用的,去年云绮亲事时,家里就罗集了一些旧首饰送去匠人那改样式,有几件偷偷被薄妄存了下来。
鹿之绫听完,只手撑在眉额,阖着眼,深深吸气,旁人看见他下颌绷紧,死死咬牙,胸膛起伏得厉害。
送给王妙娘的那两个妆匣,薄妄肆无忌惮的捧着鹿之绫面前,给他看过一次,后来,又是他陪着她送给王妙娘的。
她不是临时起意,从去年他将她从金陵带回,她就没有打消过离开的念头,拖到施老夫人离世和王妙娘回来,了无牵挂,拍手走人。
他真是亲手养出了一个好妹妹。
王妙娘见他目光阴鸷得吓人,眼里血丝遍布,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,俊脸发青,薄唇抿成了直线。
“去找那条渔船。”鹿之绫冷声吩咐人,“上天入地,我也把她揪出来。”
那艄公艄婆过来,在鹿之绫面前磕头,所述之言和王妙娘都一一吻合,只说了那夜情景,第二日船到瓜洲,薄妄换了一身衣裳上岸。
“你们真是母女情深竟然还这样帮她。”鹿之绫冷笑,“你从施家逃出去我没追究,这回还纵她出逃,你眼里,是不把我这个施家家主当人看?你又知不知道,你那个桂郎,就是她要从你身边踢开,让你无依无靠,再求着回施家来的?”
王妙娘闻言,如一桶冰水从头泼下,抖了抖唇:“我她她从未提过我不知道”
鹿之绫叹了口气,疲惫靠在椅圈,她早有逃走之意,不能再照顾喜哥儿,又不想喜哥儿一人孤零零,将王妙娘逼回家,把母子两人凑在了一起。
早就伺机等着,看着,一边温情款款,一边觑着空儿,往他心上捅刀子。
“她可能可能去了金陵我回施家后,她有问过我当时是如何走的,又问金陵物产,人情交际我有一次隐约听她低声说了句去金陵瞧瞧那儿人烟凑集,想必一个人也容易过活”王妙娘嗫嚅,“她也说她日子过得不开心,羡慕我当年一走了之所以我才”
南直隶,没有比金陵更好藏人的地方,三十一座城门,几十条大街,几百条小巷,百万居民,三教九流聚集,藏在一个小角落里,很难寻人。
她怎么可能去金陵?原本他就要将她带到金陵去。
鹿之绫慢慢坐起来,垂着眼。
她无依无靠,除去金陵,还能去哪儿,金陵有人,有赶考的张圆、方玉和况学她若私下和其中一人联系
她就是在金陵出生的,三番两次要往金陵去,是不是对此地有些许好感
若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?
鹿之绫顾不及发落王妙娘和芳儿,将家里抛下,备快舟去金陵。新宅子那边有顺儿在,也要送信让他们去找,先头赶去瓜洲找人的下仆查了一圈,真有那衣裳和模样的女子登上了往金陵去的船。
在人海茫茫的金陵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,他没有权势在手,也只是普通人家,靠着他的一腔心血和为数不多的人,寻找一个人的蛛丝马迹。
但她真的在金陵出现过。
在当铺里,她抵过两身衣裳和一件首饰,换了二十两银子,当票上的签字画押,明明白白是她的笔迹。
她跟掮客去看过屋宅,一处褊窄的小屋,安安静静,四邻和睦,但因租钱不合心意,踌躇再三,还是谢绝了,说是去其他处再看一看。
她似乎也出现在杨宅门前,站了一会,听说只是轻飘飘的一个背影。
后来,便彻底的销声匿迹了。
她没有去找过张圆等人,鹿之绫找人暗地里盯了很多日,是真的没找过,还是其中有隐情,她藏身在何处,是不是隐匿在一旁,静静看着他忙碌。
关心则乱,他敏锐多疑,此时却犹如困兽,向来只有他折磨人的时候,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折磨过。
鹿之绫在金陵找了整整一个月,熬得形销骨立,面容越来越冷,眼神越来越阴鸷,家里的下人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。
薄妄其实只在金陵停留过两三日,鹿之绫到金陵那日,她恰好出城。这一路时间很长,她要很仔细,需要足够长的脱身时间。
要去的地方,是吴江。
这几日在路上都有些腹痛,离开金陵那日,只觉肚子坠得厉害,两个小丫头扶住她,见她脸色苍白得厉害。
这月的月事匆匆提前,格外的腰疼腿乏,薄妄雇了一辆马车和老车夫,从金陵出城去吴江。
两地间隔三百余里,沿着行人络绎的官道,有个五六日的行程,薄妄让小玉穿了男装,描粗眉毛,扮做小厮,小云做小丫鬟随伺左右,她活动不便,索性换了一身宽松衣裳,肚子里塞了包袱皮,扮作怀胎归乡的妇人。
又特意去灯笼店,买了两个扎实灯笼,悬了铃铛,灯笼上写了宋字,挂在马车檐角。
她假扮他人的时候,自然有股浑然天成的真实,路边茶棚里,旁人看着下人仔细搀扶来一位捧着肚子,面色苍白又神思倦怠的年轻妇人,见她身子骨弱,都小心避让着,唯恐闹出些事情来。
她吃饭喝茶也很仔细,不是挑剔,略有些讲究,旁人偷眼看她的时候,她也会回望,眼睛盯着人,带着些微笑意,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,遇见同行的妇人,撞着机会,还会主动攀谈两句,说些家长里短。
小玉和小云站在一旁,颇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,哪里见过这样的主子,前一日听她说自己是行商女眷,后一日又听她说是读书人家,一会儿访亲,一会儿归家,小玉跟她在身边,悄悄问:“夫人,您刚才说的,是真的么?”
薄妄微笑着捂着她的嘴。
不管做什么,最紧要的是有底气,假的也能说出几分真来。
这次的月事,淅淅沥沥伴了一路,薄妄也算是从金陵安然躺到了吴江。
离开吴江时她已经七岁,口音虽然已改,有些东西还模糊记得,又一直和王妙娘作伴,私下王妙娘会偷偷讲些吴江旧事,七七八八,薄妄还记得不少。
吴江是富庶之地,有四镇十市,水道纵横,湖荡密布,沃土宜农桑。因此也盛产丝绵绢罗,绸丝牙行千百余家,也是南直隶的水驿之冲,多驿站、多酒馆、多邸店、多勾栏。
此地人口稠广,户籍八万,三十六万人口,繁华之外,也有闹中取静的地方,湖光山色,农桑水田,是个宜居之地,归隐之所。
薄妄到吴江,是归乡的妇人,吴江有很多这样的女子,被外地人娶去为妻作妾,后来不如意,又孤身回到吴江来,可能依傍亲眷,也可能归于风月,旁人的目光也没有太多的诧异。
落脚的地方叫小庵村,背靠梅泽湖,河道如织,村民多以打铁为主,前头还有一个大庵村,大庵村以养蚕生茧为生,小庵村多是迁来此处的外乡人。
租的屋子是一个叫黄四婆的老妇人家旧屋,屋后就是梅泽湖,树下一片桑林,四邻都是养蚕人家,每日晨昏,有女子呼朋引伴去采桑叶,其余时间,只听见家家户户的机杼声。
购置了柴米油盐,衣裳被褥,手头的银两便所剩无几。
日子终于安顿下来,她却有些头疼脑热的小症,身子总犯懒,长夏酷热,夜里总有睡不着的时候,
是真的睡不着,越深的夜里,脑子就越清醒,什么都记得,一帧帧一幕幕,辗转总难眠。
起先那几日,从日到夜,没有阖眼的时候。
天太热,屋里太闷,虫蚁太多,床很硬,衣裳太粗糙,无一处顺心。
水边的花蚊子,叮在素白的帐子外,虎视眈眈盯着她,冷不丁被咬一口,到处都是痛的,痛到心口来,挠得破皮出血,还是止不住痛痒。
两个小丫头与其说是婢子,倒不如说是孩子,懵懵懂懂,根本顾及不了她。
她过惯了锦衣玉食,惯于有人服侍。
要戒断,很痛苦。
她依靠吃东西来缓解自己的情绪。不断的吃,小玉管着一日三餐,很会寻吃食,水里的虾蟹小鱼,田里的菜根瓜果,桑葚野果。
心情总在反复,低落又高涨。
有时候,迷迷糊糊之间,她能听见有人低声唤她,唇齿缠绵,还有千回百转的低吟。
她吓到颤抖,久久不能自抑。
后来她就白日昏睡,夜里清醒着,守着窗户看景,月色之下,梅泽湖照耀得如琉璃一般空静。眠鸥宿鹭,阒然无声。
这湖她记得自己来过,跟着王妙娘,自己跌进水里,被渔民捞起来,所以印象尤为深刻。
后来空荡荡的屋子实在坐不住,她也敢冒险出去在水边走走,看见水面自己的倒影,披头散发,面色苍白。
不能恨,也不能爱。
想恨的时候,会想起那些千依百顺、柔情蜜意、耳鬓厮磨。
想爱的时候,会想起那些随心所欲的折辱,硬生生将自己掰断,捏在手心里搓揉。
可像她这样自私的人,为了一份优渥生活,瞒骗撒谎,曲意讨好了十年,为什么就不能忍受呢?
不能忍受他轻而易举破坏自己的亲事,不能忍受他的肆意强占,不能忍受他一次次把她捏在手里,不能忍受他在床笫间摁住她的脊梁,不能忍受他用旁的来压迫她服软。
她也并非良善,为什么不能接受他的坏?
就是不能接受。
不想成全他,也不想成全自己。
所以最坏的人,是她吗?
既要心安理得的享受,又不想放下身段?
薄妄是被锣鼓声吵起来的,远处隐隐有鞭炮和铜鼓声,原来是秋闱放榜,前头大庵村有人榜上有名,府衙里来道贺。
这户人家家产殷实,趁着家中大喜,做一回善举,给乡邻送粮送蛋。
小玉也急冲冲往前挤,抢了一袋米和几个鸡蛋果子回来,喜滋滋进屋:“今日真是个好日子,正好家里没米了,我抢回一大袋白米。”
薄妄翻翻家里,真的,没米了,也没钱了。
这些日子,真的辛苦小玉了,她游魂一样在家里,小姐妹两人没把她抛下跑了,很对得起她。
她一人吃了那么多,却丝毫不见胖起来。
前头贺喜的众人把一张中举榜单都抄回来了,张贴在村头,薄妄也在人群里看了一眼,大红榜文上,张圆、方玉、况学都在榜上。
喜事,张家、云绮、苗儿都如愿了。
一切都会如意的。
回到家里,薄妄看着姐妹两人,扭了扭手腕,“找点事情做吧,不能饿死在家里。”
她会凫水、会女红、会裁衣、会写字、会妆发、会骗人,趁着冬日未到,屯点粮食。
第79章第79章
秋闱过后, 况学牵挂妻女,等不及放榜,先行回了江都, 张圆整年未归, 也相伴一道同行。
曲夫人看这些小东西虽然零碎,却都精致,有些都不是普通人家里用的东西,料想她以前生活富足闲适,倒不像是外头妇人们传的那些鸡飞狗跳般不堪。
两人说些日常琐事,午间曲夫人留她用饭,薄妄见桌上有一道小莲蓬汤,汤色奶白,尝了一口,曲夫人见她抿唇细品,笑道:“这是我娘家那边的做法,吃得惯么?”
这汤是用豆腐和黄鳝、鲈鱼吊出来的鲜汤,鸡头米用模子印出一个个小莲蓬,小荷叶的样子,叫翡翠白玉汤,是江都各大酒楼的常见菜。
薄妄和曲夫人,从来不聊各自的家事。
“夫人不是吴江人么?”薄妄问,“夫人的吴江话,说得很好。”
“当然不是。”曲夫人笑道,“我娘家在江都,不过我十七岁从江都出嫁,至今十四年,统共也回去两三回,上一次回去还是八年前。”
“宋娘子去过江都么?”
薄妄笑着点头:“有路过,我在淮安府,离江都也不远。”
薄妄这才知道,曲夫人的娘家在江都做着珠宝营生,曲池生母早亡,后来曲父又娶了一方妻室,生了三四个儿女,这继母苛待前妻生的两个孩子,曲池的日子尤其不好过,曲夫人丧夫后,曲池索性从江都跑到吴江陪长姊生活,每一两年回去看看老父。
原来都是从江都出来的,薄妄有些忐忑。
离开江都已经五个月,他还有没有在寻她?
她用那样的手段,一开始他应当会气到发抖,恨不得咬碎她,但这么多日子过去,他是不是也在渐渐平复,慢慢遗忘她。
少连哥哥。
她更愿意叫他哥哥,他算的上是一个很坏的人,惯于掩饰,伪善又冷漠,善于心计,喜欢反复折磨人。
回忆起来,总是痛苦夹杂着心悸。
冬日不用养蚕,夜里也要省着油灯,每逢双日,曲夫人就带着儿子郭策,在村里祠堂开授课业,教妇孺女童认字。祠堂里有炭火有蜡烛,妇人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,还能借光做做针线活,也是何乐而不为。
这课薄妄也听过,并不是寻常的女诫女德之类,曲夫人教妇人们学些简单的字,也讲些为人处世的道理,不至于被人蒙骗欺拐,颇有裨益,小玉和小云不识字,薄妄让她两人常去听着,自己一人守家。
十一月的冬夜,她就点着一盏油灯坐在屋里数银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