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昌宁的十八年,正严冬初至,确是冷的厉害,也是痛快的连下了三天的雪,如今,只瞧着高高的门头上覆满了雪,路上白茫茫的一片,地上积了深厚的雪,也阻碍了车马的行动。
就是靠着正街的摊贩们都少了许多。
正南街上,一辆四角青顶马车正冒着雪路艰难的往前,约摸半个时辰,终于停在了南城中靠里的大巷里的一处宽宏崭新的宅子门前。
门口似有人等着的,见着车里下来了人,忙领着进门。
宽大的庭院中穿梭的下人来往匆匆,正人手一把扫帚清着地上的雪迹。
靠着大院儿里头,在最西面的有一小院儿,寒风骤起,将本就破烂不堪的院门吹的摇摇欲坠。
主子在里头,也用不着人伺候,外间侯着的几个丫鬟婆子凑趣儿,便坐在一块闲聊了起来,最左边的粉衣丫鬟回头看了一眼窗户,小声叹道:“如今咱们这屋里,一年到头全都是些药味,闻着只觉着呛人,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。”
一个身着蓝色袄子的老婆子,微微躬了躬身子,往前凑了凑,压低了声音:“我看这药味快要没了,如今瞧着里头那位怕是不好了。”
“我瞧着也是,方才小桃去请殷大夫,人家都拖着不来的,只是支支吾吾半天,硬吐了一句早些备后事儿。”方说话的丫鬟忙附和着。
“那身子都调了半年了,没见着半点药效,已是病的下不了床了。”
“唉,这巴巴的进了这府里,也不知图了些什么,就是进门儿那日,老爷都没再这院儿里留着,平日里宁可留在前院儿里歇着。”那婆子抓了一把瓜子,啧啧两声。
“正是说呢,咱们可是看不懂了,既是巴巴进来的,怎么人家都是盼着老爷能天天留在自个儿的院儿里,偏咱们夫人,见了老爷就像是躲瘟神一般,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。”为首大丫鬟嘟囔着嘴,甚为不解。
听了这话,前儿个说话的那个粉衣丫鬟,插了一句嘴:“我听着人家说,当初老爷相看对的是咱们夫人的大姐姐,可后来不知怎么的,如今嫁过来的是......”突然嘴里的话戛然而止,原是因着那婆子一把捂住了小丫鬟的嘴。
这会儿,小丫鬟回过神儿,讪讪一笑,也知道是自己说的嘴快,没把住门了。
老婆子似想到了什么,一把拉住了几人,悄声道:“哎,你们说,这夫人的嫡亲姐姐可是如今贵妃娘娘,最最是得宠的,听说棠家老爷都是入阁的次辅,这可是大官呢,怎么夫人这个做妹妹的没沾着半点光。”
“呸,什么嫡亲的姐姐,那是一个爹,可不是一个娘的肚子爬出来的,我听啊,说咱们夫人是棠家老爷先头夫人出的,人家贵妃娘娘是如今那位白夫人肚子出的,人家现在才是和和美美一家子,咱们夫人能沾了什么光的。”
“这咱们夫人不是从那位白夫人肚子出来的,可也是棠家老爷的嫡亲姑娘啊,病了这么些时日,怎么也是不闻不问的。”小丫鬟,似同情的摇摇头。
“这算的上什么,老话说啊,有了后母,这亲爹也就成了后爹,人家官位高升,还有那么个贵妃女儿争气,这会儿子棠家可正是好时候,那里还记得这么个女儿。”
说了这么半晌,几人也不免有些唏嘘。
“住口!夫人怎么样,岂是你们几个能编排的?”
听了这话,几人身子被惊的一震,忙回头看了一眼。
“呦,还来耍威风啊,你的主子可在里头躺着呢。”几人瞧清了来人,便是不服气的梗着脖子,反驳了话。
折花不知是多会儿来的,只是听的满心怒气,说罢,将手里的盆子摔在桌上,便挽了两侧的袖子,就要过去同几人争辩。
“小蹄子,瞧你是不清醒的,细去瞧瞧这院儿里有几个把你当回事儿,还以为自个儿是这里的头子了。”为首的婆子不屑的说着。
折花心中怒意更盛,几人险些就要动手,不想听着里间儿一阵响动,折花压下怒气,恨道:“我呸!你算个什么东西!什么嚼舌根的乱嘴子!非乱棍子打出去的好!”
见折花真是发了狠,几人也不敢再明着顶嘴了,折花冷冷的瞪了一眼众人,便掀了帘子进了里间儿了。
“姑娘?”折花小心翼翼捧着汤碗,担忧的看向炕上躺着的女子,她不知道方才的话女子听了几分。
半晌,棠解月缓缓睁开了眼睛,披散着长发,明明是不过而立之年,两鬓竟是添了不少白发,眉目间也是气虚软浮,毫无生气,如今她还有些迷糊,盯着折花看了一会儿,待回过神儿,是了,如今这满院儿的人,也只有折花能再喊她姑娘了。
瞧着棠解月神情木然呆滞,折花心下一松,好在才几人说话压着声音,大概是没听着的,忙是安抚道:“姑娘不用担心了,探花已经去请三爷了。”
闻言,棠解月只轻轻点了点头,撑着身子起来,在临窗的炕边坐着,她身上的衣裳还是往前儿京都流行的样式,许是洗的次数多了,上面的颜色褪下去不少。
她将身子倚在窗边,慢慢的仰起头,朝着窗外望去,但见远远的天边显出光来,很快天色渐渐明亮起来,旭阳从重重云层里透过来,落入庭院之中,四周的景物轮廓慢慢清晰起来了。
望着外头的一片白色,不知怎么的,棠解月忽想起那棵桃花树下雪酿的酒了,想着目光便是有些失望,如今怕是再喝不到了。
她收回视线,倚在炕边,垂下眼帘,轻声道:“现下这般,你不必再跟着我了,原就是耽搁了你,拖着你到了这个年岁,好在如今有了出去的机会,你早日出去,或是寻户人,或到外头铺子去管事儿,总比在这里强。”大概是闷了许久没说话的缘故,棠解月的声音有些低哑。
闻言,折花微微一怔,忙就是跪下,随强笑道:“我是跟着姑娘来的,也得跟着姑娘走,就是有旁的路奴婢不愿走,望姑娘宽心,这回三爷来,是得了莫阳那位医师。”
棠解月猛的捂嘴咳了几声,话里带了几分苦意,又像是自嘲:“我怕是走不了。”
“哥哥本就身弱,如今也是我把他拖累了”,棠解月苦笑着摆摆手,垂下眸子,视线落于手腕上的那只玉镯,久久不语,这是她出门儿那日戴上的,她突然想起当初白氏迎着一脸笑,给她说亲事的时候。
彼时,棠解月还是那个丧母,又不得宠的棠家四姑娘,生母早逝,她只同自己那唯一身体病弱的哥哥相依,可这样一个人,却一颗痴心牵在那位名动京都的少年英才的沈家公子身上。
她还记着头一回见着沈相宴的时,那也是她头一次去柳州的外祖母家,少年着青色长袍,衬的一身的清然正气,雅姿端正;柳州沈家,颇有名望,沈相宴自也才名在外,许家摆宴,他被请去吃酒。
那天,她慌了脚步,一时迷了路,反倒让身为客人的沈相宴领了路,最后她因被众人打笑不识路,而涨红了一张脸。
那时,身侧的他却浅浅开口:“听闻园子的梅花开的极好,幸得棠家姑娘领路,不过一时看的迷了眼,故才迟了些。”
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,又有一些欣喜,自知道他是在给自己解围。
而那之后,同其旁的姑娘一样,她也藏在廊下,只敢远远的瞧上一眼,大概是年少不更事,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,待她在回过神儿时候,眼底也再入不了旁的人,已经一心扑了上去。
现在想想真可是一头热,或许那人早不记得她了。
可自己却要搭上一辈子,外祖母和哥哥曾也劝诫过她,可当时的自己却是一意孤行,她直拖到适嫁之龄,听闻沈家有同棠家议亲之意,她满心欢喜之余,又气自己身份不得,配不上。
沈家表露结亲之意,不过相对的人是她的大姐姐棠秋月,如此,她本该放手。
不过继母白氏端的是一副慈心,临了竟让她顶了自己的亲女儿,也就是她的大姐姐的名儿,入沈家的门。
本该欢天喜地的一场婚事,可后来棠解月的轿子却没能抬进沈家,反是入了严家的门。
再后来她尊贵的大姐姐棠秋月却成了当今的贵妃娘娘,年少轻率,说话向来不知轻重,满心悲凉之时,她提笔书信一封自满是质问和心痛,送去棠家。
棠家回信,棠解月看的满心寒凉,原来本就没有什么沈家的议亲,从头就只是白氏圆的一个谎,她苦笑,是了,是她懵了头,细想想单凭那时的棠家怎么可能,能和身为新贵的沈家议亲。
而严家,一个没落世族勋贵,议亲的严大公子更是京都出了名儿日日泡在风月场的纨绔子弟,严家当年上门看上眼的人是棠秋月,可棠家哪里舍得将尊贵的嫡长女嫁过去,所以编了这么大的一个谎,就是让她替棠秋月顺顺利利的入了严家的门罢。
从那后,暗事背后的龌龊揭露,棠解月也被所有人冷弃了。
严家厌弃棠解月,就是新婚同房那日严大公子都没进了一屋,严大公子贪花好色,早是几房几房的小妾纳了,也是入冬之时,严家将棠解月从正院儿移出,扔进这么一个偏院儿,只仍其自生自灭。
那些尘封的往事突然从心底涌了出来,棠解月眼中不由的忽起酸涩,眼眶的泪险些掉出来,她紧紧抿住唇,拼命忍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