刺骨的寒风卷过树梢,在远方的山林里发出空荡的呼啸。
塞北的天空,即使在清晨时分也是暗沉沉的,像一片浓的化不开的厚重阴云,沉重地压迫在每个人的头顶上,与一片苍茫大地遥遥相接,连成一色。
隔着险峻的山岭,隐约可以看到昏沉的北方天际线上,滚滚烟尘腾起,仿佛有接天盖地的大军,正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向南压来。
万里骁山,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险,横亘在塞上草原与大孟的边境之上,崇山峻岭,绵延不绝,将天际掀起的黄尘遮蔽大半。
骁山之内,一个平凡的小小村落坐落于山脚下,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陡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。
村口的石碑上,年岁日久,苔痕斑驳,只能隐约看到一个“戚”字。
“戚……”一行人中,侍卫模样的人勒马驻足,轻声念道。
在众多侍卫当中,一个少年公子端坐马上,目光也停留在了这片模糊的字迹上。
“殿下。”侍卫的声音极低,在少年公子耳边道,“这应当就是戚家村了。”
“村中为何无人?”少年道。
他生得极为清冷,一身雅致的白色锦袍勾勒出挺拔的身姿,漆黑的双目宛如点墨,只有颊边显露出的一点柔软轮廓,昭示着他的年龄并不算大。
侍卫上前挨家挨户敲门打探,终于有一家打开了院门。开门的妇人似乎有些惊惧,侍卫态度有礼地问道:“听闻当年的镇国公戚家,祖籍便在此地。当年戚少将军扶灵离京,归于桑梓,敢问如今可在村中?”
听到“戚家”的名字,妇人面色顿时一变,道:“你们莫非是官府之人?”
侍卫连忙道:“我等乃行路客商,因仰慕戚将军与少将军威名,特来拜谒。”
听到他诚恳的语气,妇人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,道:“少将军早已不在村中。”
“却是为何?”侍卫愕然。
妇人摇了摇头,目光中流露出一片哀伤之色:“少将军扶灵归乡,将戚老将军与夫人的灵柩合葬于祖坟之中,甚至未见我们之面,便带着二小姐离开了戚家村,从此不知所踪。”
侍卫沉默了片刻,这才道:“那方才我言及戚家,夫人为何如此惊惧?”
妇人叹息道:“不瞒这位爷,实是今日有所不同……”
话音落下,她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。
方才乘马立于村口石碑旁的少年公子,此时已勒马来到她的面前。他礼仪举止似乎极好,马匹行至近前,他并未高居马上问话,反而翻身下了战马,身姿挺拔地立于门边,极为有礼地开口道:
“想是因为,今日是戚老将军的忌日。”
少年态度虽温和,可浑身上下却有一种贵重至极的气势,令人不敢直视。
妇人在他的目光下,顿时有些战战兢兢,不敢直视。这时,另一名侍卫策马而回,在少年公子身旁垂首禀报道:“远近数十村,在戚家祖坟之旁为老将军立下了祠庙。今日正是将军忌日,民众皆在庙中洒扫祭拜……”
大孟律法,私人不可立庙。除了朝廷许可、全国通祀的寺观,其余祠庙设立,均须通过地方官府上报朝廷,非先贤忠烈得朝廷敕封者,均不得私立祠庙。
而戚家……
侍卫小心地看了那位少年公子一眼,心道:七年前邙谷之败,世代忠烈的戚家被圣上下旨褫夺镇国公爵位,革职彻查。戚老将军在狱中郁郁而死,满朝震动,北疆骚乱,众将上书,元慧皇后脱簪跪于殿前……在各方压力之下,天奉帝这才应许免除少将军戚玉霜之责,戚家余众不坐其罪。
戚家戍守北疆多年,在民众心中宛若神祇。如今骁山沿线这些村落,私下为戚老将军立庙,地方官吏不可能不知,不过是心中同样敬慕惋惜,权当睁一只眼、闭一只眼罢了。
少年公子的目光中,难辨神色,半晌之后,他清冷的声音响起:
“祠庙立于何处?孤……我也当前去祭拜。”
……
袅袅烟烛在寒冷的空气中升起,白烟缭绕,几乎将整座祠庙笼罩在了迷蒙的雾气之中。
戚玉霜坐在房梁上,看着戚老将军的雕像静静立于殿内,在烟雾之中,连面目都变得有些模糊了。
凡人立庙塑像,往往加以夸大。更何这位在北疆百姓心中奉若神明的将军,泥工巧手接到这个活计,大约是心中激动,便怎么威武雄壮怎么来——身高九尺的塑像,活生生雕成了一副膀大腰圆、怒目睁眉的模样,金甲煌煌,明如日月,背后是传说中戚家祖传的铁脊震天弓,腰间是号令三军的寒钢龙泉剑,虬髯飘洒,肌肉贲起,仿佛要将一切魑魅魍魉斩于剑下。
戚玉霜轻轻地笑了一声。
她爹若是知道自己百年之后,留下的是这样的形象,一定会无奈地摇头而笑。
塑像之前,隐约还能听到老人的恸泣之声:
“奸臣当道,岁凶年馑,如今犬戎兴三十万大军,悍然南下,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,转眼间已经兵临骁山,请戚将军救我等于危难,早日……显圣!”
“请戚将军显圣!”
“请戚将军,早日显圣——”
哭声响彻在庙宇中,戚玉霜目光中的笑意渐渐褪去,化作了一阵无边的深沉之色。
一月前,犬戎三部集结草原各附属族群的兵力,号称有三十万之众,渡过北辽河南下,直抵骁山关。守将王奇被吓破了胆,弃城而逃,骁山关一夜失守。
骁山关是北疆第一道防线,万里骁山的门户。骁山关一失,后面的几道关隘都无法阻止犬戎铁骑的前进。镇守北疆的大将王百用上书向京中求援,皇帝大怒,为了提振军心,御驾亲征,亲往镇北关。双方的战线一时间陷入胶着……
就在此时,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哭声哽咽而住,突然扶住桌案,一头向塑像的脚下狠狠撞去!
戚玉霜一惊,手指迅速弹出,一颗石子如流星般飞出,瞬间撞上了老人的肩膀。
柔和的力道将老人的身形弹向一旁,身形停滞的一霎,周围的人已经扑了上来,七手八脚地把老人抱住。而老人的双眼却陡然睁大,颤颤巍巍地抬起手,嘶哑着喉咙,大声道:“方才……那是什么!”
“咚”。
石子落在青砖上,骨碌碌滚了几遭,滚到了老人的脚底下。
老人怔怔地看着这枚***的石子,身体剧烈地颤抖着,浑浊的双目中逐渐涌上一层热泪:“这是、这是……”
他苍老的身体猛然向前一探,枯瘦的手掌死死抓住那枚石子,激动地高声道:
“戚将军显圣了……”
“天命不绝,骁山有救矣!”
激动的人群直到太阳西斜,才终于渐渐散去。戚玉霜沉默半晌,叹息一声,轻巧地从屋梁上跳下来,刚欲离开,忽然看到祠庙之外立着一道修竹般的少年身影。
似乎也是看到人群终于散去,少年缓缓步入庙中,在塑像前伫立良久。
白烟弥散,雾气朦胧,少年的面容似乎也有些模糊,但戚玉霜在看到他的一瞬间,瞳孔骤然收缩。
——是他!
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成,白皙如玉的面颊依稀是旧日里熟悉的轮廓,长而上挑的桃花眼已经初具雏形,浓密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小扇子似的阴影。
那一副酷似元慧皇后的眉眼,戚玉霜从小看到大,断然不会认错。
太子……周显。
时光如水,转瞬而逝。
他竟然……已经长得这么大了。
周显微微躬身,在戚老将军的塑像神色庄重地上了一炷香,垂首默立,半晌无言。
戚玉霜来不及思索周显来到这里的原因,正欲悄然从后门离开,忽然听到周显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:
“姑娘,何以入门而不拜?”
戚玉霜没有回头,背对着他,轻轻笑了一声,道:“公子又是为何而来?”
隔着袅袅的白烟,她的声音回荡在殿中,似乎也显得虚幻而朦胧。
周显沉默半晌,道:“敬慕忠良。”
听到他的话,戚玉霜心中微微一颤,手指轻轻抚过塑像下方冰冷的石台,摇了摇头,轻叹道:“又有何益?百年之后,不过一抔黄土。”
听到她的话,周显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,原本还算平和的语气顿时转向严肃:
“守土保民,万姓感念。声威功烈,千古凛然。”
“姑娘何言无益?”
戚玉霜被他一说,不仅不生气,反而笑了起来。
她笑声清朗,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大,响彻在庙宇之中。
周显听着她的笑声,心中忽然微微一动,似乎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在心头涌起。
他立刻前跨两步,想要拨开烟雾,去看那位女子的模样。
可大殿之中,哪还有戚玉霜的身影?
等到周显一行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门外,戚玉霜从塑像背后悠悠转出,凝视着一行快马消失的方向,嘴角慢慢浮上了一丝笑意。她抬起头,望着戚老将军的塑像,道:
“父亲,您听到了吗?”
塑像沉默无言,只余怒目睁眉的油彩,在夕阳余晖中格外浓烈。
香炉中的烟,也燃到了最后的尽头,一点火光埋入了深深的灰烬之中。
戚玉霜从旁边又捻了一炷香,点燃在香炉里,白烟袅袅升起,她的面容在烟雾中忽明忽暗,只有一双眼睛深深地望着静默而立的塑像,轻声道:
“父亲在天有灵,若觉得我该静守田园,不再为朝廷效力,则任由香烛燃尽。若以为我当重披战甲,为国尽忠,则此香从中折为两段!”
话音落下,她闭上了双目。
一阵风从庭院中吹过,落叶簌簌而落,积在台阶之下。寒蛩鸣叫,声音凄切,悠远不绝。
良久,戚玉霜慢慢睁开双眼,凝眸看去。
眼前的铜炉之中,白烟如缕,那炷香插于原地,依旧静静地燃烧着。
塑像默然立于殿中,金刚怒目,宛若天神。
戚玉霜看着那一丝袅袅白烟渐渐升起,消散在空中,怔忡半晌,忽然轻轻笑出了声。
“父亲之意,我……知之矣!”
“可惜,这一次,恕难从命。”